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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太平文明为主旨,尽可能少地以政见取人。也就是说,搜求人才不再如同战国大争之世那般以治国理念为最重要标准,允许将不同治国理念的学派一起纳入帝国海洋。当然,这里有一个不言自明的标尺:必须拥戴帝国新政。基于此等转变,嬴政皇帝与李斯等一班重臣会商,决意以对待儒家为楷模,向天下彰显帝国新政的纳才之道。
举凡天下皆知,秦儒疏离,秦儒相轻,其来有自也。孔子西行不入秦,后来的儒家名士也极少入秦,即或是游历列国,儒家之士也极少涉足秦国。其间根源虽然很难归结为单一原因,然儒家蔑视秦人秦风,认秦为愚昧夷狄则是不争的事实。应该说,在秦孝公之前,秦人对儒家的这种蔑视是无奈的。而自孝公商鞅变法崛起,秦国自觉地搜求经世人才,对主张复辟与仁政的儒家,是打心眼里蔑视的。战国百余年,山东士子大量流入秦国,儒家之士依然寥寥无几。不能不说,这种其来有自的相互蔑视起了很大的阻碍作用。而秦帝国一旦能敬儒而用,则无疑是海纳百川的最好证明。嬴政皇帝曾经笑叹云:“朕愿为燕昭王筑黄金台,但愿儒家亦有郭隗之明睿也!”如此这般,这个近百年几为天下遗忘的曾经的显学流派,被嬴政皇帝的诏书隆重而显赫地推上了帝国政坛:孔鲋被皇帝任命为几比旧时诸侯的高爵——文通君,官拜少傅,统领天下文学之士。秦及其之后的两汉,所谓文学之士,是诸般治学流派的泛称;统领文学之士,便是事实上的天下学派领袖。
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极具讽刺意义的一幕。秦帝国在历史上第一个将备受冷落的儒家学派推上了学派领袖的位置,这个学派却并没有投桃报李,而是旧病复发一意孤行,获罪致伤之后更是矢志复仇,以至于千秋万代地对秦政鞭尸叱骂,绝无一丝中庸之心。
却说这个孔鲋,那日匆匆逃出咸阳,急慌慌回到了故里,立即召来胞弟子襄紧急会商。孔鲋将大朝欲将焚书的事情一说,精明干练的子襄立即有了对策——藏书为上。孔鲋秉承了儒家的书生传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实际事物最是懵懂,但遇实事操持,都是这位精明能事不大读书的弟弟做主。是故,子襄一应,孔鲋立即瘫在了榻上放心了。后来,孔鲋投靠了陈胜反秦军,莫名其妙死于陈下之地;其时正是这子襄继承了孔门嫡系,延续了孔门血脉,后来先做了西汉的博士,又做了长沙太守。
子襄吩咐一个女仆照应兄长,立即出来撞响了茅亭钟室里的大铜钟。钟声急促荡开,庄院外读书的弟子们纷纷从松柏林中走出,匆匆奔庄院而来。未几,百余名弟子聚齐到大庭院中。子襄站在正厅前的石阶上神色激昂地高声道:“诸位弟子们,秦皇帝要焚尽天下典籍,儒家灾劫即将来临!我等要将全数典籍藏匿起来,书房只摆医农卜筮之书。若孔门儒家有灭族之祸,任何人不得泄漏藏书之地!无论谁活下来,都要暗中守护藏书,直到圣王出世征求。若有胆怯背叛儒家者,任何时日,儒家子弟均可鸣鼓而攻之!明白么?”
“明白!”弟子们虽然惊愕万分,还是激昂地呼喊了一声。
“好!分成两班,一班整理书籍,一班做石条夹壁墙。立即动手!”
弟子们口中答应着,事实上却慌乱一团。盖儒家崇尚“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绝不像墨家那般以自立生存为艺业根本。除了赶车,儒家士子对农耕工匠商旅诸般生计事十有八九不通,比孔子时期的立身教习尚且差了一截。今日骤逢实际操持,顿时乱了阵脚,既不知夹壁墙该如何修法,更不知石条该到何处倒腾。不甚读书的子襄这才恍然大悟,骤然明白了哥哥的这班弟子的致命病症。于是子襄二话不说,立即走下石阶开始铺排:一边先点出了二十名弟子去整理简册,一边教弟子们一一自报自家是力气大还是心思巧。片刻报完,子襄便高声喝令,力气大的站左,心思巧的站右;而后子襄召来六名府中工匠,两名石工领着力气大的一队弟子去寻觅石条,四名营造工领着一队心思巧的弟子筹划夹壁墙。匆匆铺排完毕,子襄便亲自各处督导,开始了万般忙乱的秘密藏书。
忙碌月余,好容易将典籍藏完,焚书的事却似乎没有了动静。非但没有郡县吏上门搜书,连这个赫赫文通君逃亡的事也没人来问。子襄心下大是疑惑,以秦政迅捷功效,竟能有月余时间藏书,原本便不可思议;更兼兄长拜爵文通君,几与那些功臣列侯等同,这个虎狼皇帝能丢在脑后不闻不问?问及兄长,孔鲋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个清楚道理。精明的子襄一时倒没了主张,不知道究竟是逃走好,还是守护在故里好。如此万般疑惑万般紧张,不时有各郡县传来缴书焚书消息,偏偏孔府却是一无动静。煎熬之间,眼看北风大起冬雪飘飞河水解冻惊蛰再临,还是没有人理睬这方儒家鼻祖之地。一时间,孔鲋反倒有些落寞失悔起来,早知皇帝没有将儒家放在心上,何须跟着那班勾通六国贵族的儒家博士起哄?自先祖孔子以来,孔门九代,哪一代拜过君爵?居君侯之高爵宁不珍惜,以致又陷冷落萧疏之境地,报应矣!
然在孔鲋长吁短叹之时,子襄却蓦然警觉起来,对这位文通君大哥道:“为弟反复思忖,此事绝不会无疾而终。以嬴政之虎狼机心,安知不是以孔门儒家为饵,欲钓大鱼?”
“大鱼?甚是大鱼?”孔鲋很有些迷惘。
“大哥可曾与六国世族来往?”
“识得几人,无甚来往。”
“这便好。但愿真正无事也。”
便在这忧心忡忡惶惶不安之时,孔府来了两位神秘人物。
当子襄从庄外将这两个人物领进已经没有书的书房时,孔鲋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手忙脚乱地揉了几次眼睛,才一拱手勉力笑道:“两位远来,敢请入座。”两人却也奇怪,只淡淡地笑看着孔鲋,良久却一句话不说。孔鲋见子襄直直地伫立着不走,这才恍然道:“老夫惭愧,忙乱无智了。这是舍弟子襄。子襄,这位是魏公子陈余,这位是儒门博士卢生……”子襄当即一拱手道:“公子、先生见谅,时势非常,我兄多有迂阔,在下不得不与闻三位会晤。”年青的陈余朗声笑道:“久闻孔门仲公子才具过人,果名不虚传也!我等与仲公子岂有背人之密,敢请仲公子入座。”如此一说,子襄倒有些失悔言辞激烈,立即一脸笑意地吩咐上酒为两位大宾洗尘。片刻酒食周到,小宴密谈便随着觥筹交错流转开来。
卢生先行叙说了孔鲋离开咸阳后的种种事端,说到自己谋划未果而终致四百余儒生下狱,一时涕泪唏嘘。孔鲋听得心惊肉跳,第一个闪念便是如此相互攀扯,大祸会否降临到孔门?子襄机警,当即问道:“先生既与侯生共谋,又一起逃秦,如何那位先生不曾同行?”卢生愤愤然道:“虎狼无道也!我等逃出函谷关,堪堪进入逢泽,却被三川郡尉捕卒③死盯上也!情急之下,老夫只有与侯生分道逃亡。侯生奔了楚地项氏,老夫奔了魏国公子。”子襄又道:“先生既被缉拿,何敢踏人孔府是非之地?”卢生冷冷一笑道:“谁云孔府乃是非之地?天下焚书正烈,咸阳儒案正深,孔府却静谧如同仙境,岂非皇帝对文通君青眼有加耶?”子襄淡淡道:“先生无须讥讽也。飓风将至,草木无声。安知如此静谧不是大祸临头之兆耶?”一直没说话的陈余摇摇手道:“先生与仲公子毋得误会。时势剧变,当须同心也!我等今来,其实正是卢兄动议。卢兄护儒之心,上天可鉴!”于是,陈余当即将卢生身世真相与其后演变叙说了一番,孔氏兄弟竟听得良久回不过神来。
“卢兄原来真儒也!老夫失察,尚请见谅。”孔鲋深深一躬。
“先生有勾践复国之志,佩服!”子襄也豪爽拱手,衷心认同了这位老儒。
“儒家大难将至,圣人传承务须延续。”卢生分外地肃穆。
“先生之论,孔门真有大难将至?”孔鲋为卢生的神色震惊了。
陈余道:“秦灭先王典籍,而孔府为典籍之主,岂能不危矣!”
“先王之典,我已藏之。老夫等他来搜,搜不出,还能有患么?”
“文通君何其迂阔也!孔府无书,自成反证。君竟不觉,诚可笑也!”
“大哥,公子言之有理。孔门得预备脱身。”子襄立即警觉起来。
“走……”孔鲋本无主见,事急则更见迟疑。
“那,弟子们无书可读,教他们各自回家罢了!”孔鲋长叹一声。
卢生连连摇手:“差矣!差矣!儒家之贵,正在儒生也!”
“百人无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