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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接急报,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赶赴太医署遴选出两名最好的老医家,以王室车马兼程全速送往岭南。说罢没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赶到了廷尉府。李斯一听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头事,立即赶赴岭南。”嬴政却一摆手道:“目下最不能动窝的便是廷尉,我去岭南,接回老将军。我来是会议几件可立即着手之事,我走期间可先行筹划,不能耽延时日。”李斯欲待再说,见秦王一副不容置辩神色,遂大步转身拿来一卷道:“君上所说,可是这几件事?”嬴政哗啦展开竹简,几行大字清晰扑面——
大朝会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
勘定典章
更定民号
收天下兵器
一法同度量衡
一法同车轨
一法同书文
一法同钱币
一法定户籍
一法定赋税
登录天下世族豪富,以备迁徙咸阳
“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这些事,都是大体不生异议之事,臣原本正欲禀报君上着手。今君上南下,臣便会同相关各署,一月之内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阳后,立行决断,正可在五月大朝会一体颁行。如此可齐头并进,不误时日。”
“得先生运筹,大秦图新图治有望也!”
嬴政深深一躬,转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交代了一件须得立即与丞相府会同预谋的大事:尽速拟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会颁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嘱一句:“若老丞相尚无定见,可与廷尉会商,务求新官制与新治式两相配套。”诸事完毕,已经是暮色降临了。嬴政立即下令赵高备车南下。蒙毅见秦王声音都嘶哑了,心下不忍,力劝秦王明日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颠簸难眠。嬴政却摇了摇手道:“老将军能舍命赶到岭南,我等后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赶去,我只怕老将军万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见了秦王眼中的隐隐泪光,一句话不说便去调集护卫马队了。
背负夕阳,嬴政的驷马王车一出咸阳便全速疾驰起来。跟随护卫的五百人马队是秦军最精锐骑士,人各两匹阴山胡马换乘,风驰电掣般跟定王车,烟尘激荡马蹄如雷,声势大得惊人。蒙毅原本要亲率三千铁骑护卫秦王南下,可嬴政断然拒绝了,理由只有一句话:“王城可一月没有君王,不能一月没有主事长史。”而且,嬴政坚执只带五百人马队,理由也只是一句话:“岭南多山,人众不便。”
关中出函谷关直达淮南,都是平坦宽阔的战国老官道,更兼赵高驾车出神入化,车一上路,嬴政便靠着量身特制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这辆王车的长宽尺度,赵高曾经要在车厢中做一张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卧榻。可嬴政却笑着摇头,说你小子只赶车不坐车,知道个甚?车行再稳也有颠簸,头枕车厢,车轴车轮咯噔声在耳边轰轰,睡个鸟!车上睡觉,只有坐着睡舒坦。于是,精明能事的赵高便请来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车工,依着秦王身架,打造出了这副前可伸脚后可大靠两边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为满意,每登王车便要将坐榻夸赞几句,说这是赵高榻,如同蒙恬笔一样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时,赵高便高兴得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车。
然则,这次嬴政却总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动着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禀报说,上将军原本坐镇郢寿,总司各方。可在灵渠开通后,蒙武任嚣赵佗等,分别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碍,最大的难点是诸多部族首领提出,只有秦王将他们封为自治诸侯邦国,才肯臣服秦国。蒙武等不知如何应对,坚执要各部族先行取缔私兵并将民众划入郡县官府治理,而后再议封赏。两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难进展了,除非大举用兵强力剿灭。上将军得报大急,遂将坐镇诸事悉数交付给姚贾,亲率三千幕府人马乘坐数十条大船,从灵渠下了岭南。到岭南之后,王翦恩威并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几仗,铲除了几个气焰甚嚣尘上的愚顽部族首领,终于使南海情势大为扭转,各部族私兵全部编入了郡县官府,剩余大事便是安抚封赏各部族首领了。之后,王翦又立即率赵佗部进入桂林之地,后又进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体平定,上将军却意外地病了,连吐带泻不思饮食,且常常昏迷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军中医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将军奄奄一息,根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蒙武得赵佗急报,决意立即上书秦王,并已经亲自赶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将军去也!”
嬴政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祷告,泪水不期然涌出了眼眶。
车马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余抵达淮南进入郢寿。嬴政与匆匆来迎的姚贾会面,连洗尘代议事,前后仅仅两个时辰,便换乘大船进入云梦泽直下湘水,两日后换乘小舟从灵渠进入了岭南。虽是初次进入南海地面,嬴政却顾不得巡视,也没有进入最近的番禺任嚣部犒军,径直带着一支百人马队,兼程越过桂林赶赴象地去了。
旬日之后的清晨时分,挥汗如雨的嬴政终于踏进了临尘②城。
这是一座与中原风貌完全不同的边远小城堡。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灼热的阳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无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编。向导说,那叫斗笠。小街两侧,有几家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种种奇形怪状的竹器,还有中原之地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绿黄色弯曲物事。向导说,那叫野蕉,是一种可食的果品。一间间破旧的门板与幌旗上,都画着蛇鱼龟象等色彩绚烂而颇显神秘的图像,更多的则实在难以辨认。唯有一间稍大的酒肆门口,猎猎飞动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书四字——秦风酒肆。向导说,那是秦军开的饭铺,专一供偶有闲暇的秦军将士们思乡聚酒……举凡一切所见,嬴政都大为好奇,若是寻常时日,必定早早下马孜孜探秘了。然则,此刻的嬴政却没有仔细体察这异域风习的心思,匆匆走马而过,连向导的介绍说辞也听得囫囵不清。
一迈进秦军幕府的石门,嬴政的泪水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不仅仅是远远飘荡的浓烈草药气息,不仅仅是匆匆进出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神色。最是叩击嬴政心灵的,是幕府的惊人粗简渗透出的艰难严酷气息,是将士们的风貌变化所弥散出的那种远征边地的甘苦备尝。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根木头。所谓幕府大帐,是四面石墙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撑起来的一顶牛皮大帐篷。向导说,岭南之民渔猎为生,不知烧制砖瓦,也不许采伐树木。几乎所有的将士都变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得惊人,嘴巴大得疹③人,几乎完全没有了老秦人的那种敦实壮硕,没有了那极富特色的细眯眼厚嘴唇的浑圆面庞。所有的将士们都没有了皮甲铁甲,没有了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冠,没有了那威武骄人的战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挎,怪异不可言状;下身则着一条长短仅及踝骨的窄细布裤,赤脚行走,脚板黑硬如铁。向导说,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裤,都是秦军将士喊出来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将士再也没有了秦军锐士震慑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计的贫瘠流民一般,心下大为酸热……
静了静心神,嬴政大步跨进了幕府大帐。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个时辰没说话。
幕府大帐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进行着。也是刚刚抵达的两名老太医反复地诊脉,备细地查核了王翦服用过的所有药物,又向中军司马等吏员备细询问了上将军的起居行止与诸般饮食细节。最后,老太医吩咐军务司马,取来了一条王翦曾经在发病之前食用过的那种肥鱼。老太医问:“此鱼何名?”军务司马说:“听音,当地民众叫做侯夷鱼⑤。”旁边中军司马说:“还有一个叫法,海规。”老太医问:“何人治厨?”军务司马说:“那日上将军未在幕府用饭,不是军厨。”中军司马说:“那日他跟随上将军与一个大部族首领会盟,这鱼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将军高兴,吃了整整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鱼,回来后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缉拿那位族领,可上将军申斥了在下,不许追查。”问话的太医是楚地吴越人,颇通水产,思忖片刻立即剖开了那鱼的肚腹,取出脏腑端详片刻,与另位老太医低声参详一阵,当即转身对嬴政一拱手道:“禀报君上,上将军或可有救。”
“好!是此鱼作祟?”蒙武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