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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王手里。譬如辽东究竟有多少兵马,太子丹是说不清楚的。其实,荆轲做上卿时,也未必整日谋划刺秦,而曾多次与太子丹秘密会商强燕之策。荆轲说,燕国要中兴,必须效法乐毅变法强军,只要太子丹决意兴燕,老燕王阻力不须顾忌。从荆轲明亮闪烁的目光里,太子丹分明看到了一股骤然闪现的杀气。是的,只要他点头决断,以荆轲之能,使父王销声匿迹是很容易的。但是,太子丹还是断然拒绝了。毕竟,他在离国二十余年后归来,父王还是器重他,甚至依赖他;纵然父王不交出兵权,太子丹也不能生此内乱。荆轲一死,心痛得快要疯狂的太子丹在最初的一闪念竟然是:若将荆轲留在燕国变法强军,或许才是正道!……然则,一切都过去了。唯一既能激励人心,又能承担大任的荆轲,已经死了。此刻,太子丹是真正的孤掌难鸣了,除了与父王一心协力保全燕国,他还能做何等事情?至于燕国能否保全,或许当真要看父王笃信的那个天意仁德了……
“天若亡燕,夫复何言哉!”
曙色初上,太子丹木然坐起,看见了榻前侍女惊恐无比的眼神。正要发作,太子丹却骤然愣怔了——侍女身后的六尺铜镜中,一颗须发霜雪的白头正直愣愣睁着双眼!他是谁?是自己?倏地,太子丹心头轰然一声头疼欲裂,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八月秋风起,燕代两国的联军隆隆开向燕南之地。
还在燕代密谋联结的时候,李信杨端和一班大将便提出先行攻燕而后再破代军的对策。对此,李斯也是赞同的。王翦却笃定道:“燕代调集大军会战,正是我军一战定北之大好时机,安可急哉?我若先行攻燕,燕国自可一战而下。然,代赵军若是不战而逃,显然便是后患,两战三战,何如一战决之也!”李斯忧心忡忡道:“果真齐楚魏三国利令智昏而出兵,再加匈奴南下,我军岂不四面陷敌?不如先下燕国,以震慑他国不敢北来。”王翦大笑道:“果真燕国能促成六方合纵,老夫求之不得也!战场越少越好,敌军越多越好。此目下秦军之所求,长史何虑之有哉!”李斯不禁有些惶惑道:“自来用兵,皆以不多头作战为上,何上将军反求多路敌军同时来攻?”王翦道:“长史所言,常道也。目下之势,非常道也。天下大国尽成强弩之末,纵然六方齐出,皆疲惰乌合之众,何惧之有哉!譬如燕国,兵马号称三十万,实则一无统兵大将,二无实战演练,三无坚甲利器,四无丰厚粮草;彼所以延迟至秋来会战,实则欲在战败之后逃入辽东,使我军不能在风雪严寒之季追歼而已。未战而先谋逃路,其心之虚可见也!代国更是惊弓之鸟,十万大军至少有三四成是伤残士卒;将相一身之赵平,贵胄公子未经战阵,却被燕代定为统帅,不足虑也!凡此等等,纵有大军百万开来,老夫只拿四十万破他。谓予不信,长史拭目以待也!”李斯默然了。他不明白,素以稳健著称的王翦,如何突然变得豪气纵横,视天下敌国如草芥,莫非这便是兵家奇正之道?
此后探马纵横,各种消息连绵不绝地飞入秦军幕府。
燕国辽东与高句丽的猎民步骑十万西进了,督亢腹地的二十万大军西进了,代国的十万步骑也开始南下了,赵平宋如意的幕府已经进驻燕南地带等等。其中最令王翦李斯惊讶的消息是:太子丹一夜白头,犹率一军亲自赴战;这支军马人皆白衣素盔,全数是燕国剑士与王室精锐护军。
“此为哀兵,须得分外留意。”李斯着意提醒王翦。
“以刺客之仇激励战心,太子丹何其蠢也!”王翦轻蔑地笑了。
“上将军,我军固然多胜,亦不能骄兵!”李斯有些急了。
“长史试想,”王翦叩着帅案道,“国家危亡而不计,却以一刺客之死为名目大张仇恨,公仇也?私恨也?以刺客私仇激励将士,太子丹明智么?”
“也是一理。”李斯不无勉强地赞同了王翦。
“传令工匠营,赶制三百面有字大纛旗备用。”王翦转身下达了军令。
“旗面何字?”军令司马高声问。
“长史,如此八字可否?”王翦压低声音颇见神秘地笑了笑。
李斯凑过来侧耳细听,恍然大笑连连点头。
燕代联军集结于燕南涿地,幕府立定,已经是八月将末。
一个月明风清的秋夜,太子丹率领三千精锐星夜赶赴燕南幕府,要与赵平、宋如意会商战事方略。两军仓促汇集,“会战抗秦,存燕保代”的宗旨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仗如何打,兵力如何部署,两方却从未有过认真的会商。太子丹虽不是燕军统帅,却也知道燕代两军的军法、军制与作战风习有很大不同。代军是天下锐师赵军的根基延续,目下虽是强弩之末,然对于燕军而言,代军十万仍然是无可争议的主力。燕国出动的兵力有两支,一支是腹地主力二十万,一支是辽东轻骑十万。开战在即,太子丹才蓦然发觉,自己对燕国的兵事与大军竟然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连两支大军的统兵大将也一无所知。太子丹只知道,燕国本无强兵传统,唯在乐毅时期变革军法,练成了一支以辽东骑士为主力的轻骑雄师。之后历经燕惠王、武成王、燕王喜三代数十年,那支雄师早已经消耗得没了影子。而十万辽东步骑,实际根基是当年乐毅秦开远征齐国时留下的镇守辽东的猎户民军。燕军主力被齐国的汪洋大海吞没后,燕惠王将这支猎户民军大为扩充,改为王室直领的王师,以为燕国危机之时的退路。就实说,这支辽东军是不为天下所知的“隐师”。父王至今犹能镇静挥洒,根本因由,正在于这支鲜为人知的大军。如今,父王赞同调来“隐师”之中的十万大军与秦军会战,太子丹感喟之余,更多的是茫然。燕国腹地二十万主力大军的大体情势,太子丹尚算略微知情:伤残多,老弱多,兵器劣,甲胄薄,在往昔与赵军的战事中连连大败,士气已经低落得很难经得起激战了。
这样的两支人马与代(赵)合军,太子丹如何不心下忐忑?
更有一层,赵国大将率领赵军作战,历来自有独特战法,即或是在当年的六国合纵联军中也是自成一体,不屑于与他军协同。赵军名将廉颇曾一度出走楚国,率领楚军作战,竟一战不能胜,不禁万般感慨说:“老夫离赵,方知率赵军如臂使指之贵也!”对于燕国燕军,赵国大将几乎是无一例外地人人蔑视,名将廉颇、李牧、庞煖等更甚。目下这个赵平虽不是名将,甚或不是经历过战场锤炼的有为将军,而仅仅是承袭了平原君爵号的“知兵”公子而已,其在燕国的谈吐气度,俨然便是百战名将了。太子丹确信,假若赵国不灭,赵军任何一个大将都不会愿意与燕军联兵会战。如今时移势异,燕军兵力远远超过代(赵)军,代王赵嘉才不得已有了如此抉择,不论赵平如何蔑视燕国,三十万兵力毕竟是谁都不敢轻慢的巨大力量。唯其如此,太子丹不怕赵军蔑视燕国的痼疾,坦然将燕国大军交给赵平统领了。太子丹没有父王的逃罪之心,在他看来,这只是两相便利:代(赵)兵力微薄,需要燕国大军;燕国没有大将,需要代国将才统军。毕竟,以目下情势论,即或是代国的寻常将军,也在燕国的主力大将之上了。然则,赵平能迅速整合两军三方于一体么?会战方略赵平心中有数么?
这一切,太子丹一直没有定数。
“赵平若不能一战胜秦为太子雪耻,宁为战场死尸!”
晨曦之下,看着太子丹骤然雪白的头颅与身后一片缟素的三千马队,迎出幕府的赵平不禁感慨万端,四手相执,双眼闪烁着泪光,由衷迸发出一句铮铮血誓。太子丹大为心动,泪眼唏嘘地拉着赵平的双手,良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及至进入幕府,两人的神色才明朗起来。
“太子且坐,容赵平禀报。”
联军幕府宽阔整肃井然有序,确实有着旧赵雄师的不凡遗风。赵平吩咐中军司马摆下了洗尘军宴,又派军令司马飞马召回了去辽东军营会商军务的军师宋如意。三人共饮了一大碗代赵军的马奶子酒,赵平便走到侧墙大图板下,长剑指点着图板说将起来:“目下,合纵联军面对涞水,分作三大营混编驻扎:西路主力大营,驻涿城以西山地:中路大营,驻方城①以南山地;东路大营,驻涞水东北山地。本君所率之中军兵力,五万赵军带十万燕军,共十五万主力大军;其余两营,各为两万余赵军带十万燕军,各有十二三万步骑大军。此,目下我军之大势也!”
“平原君之见,此战如何打法?”太子丹急迫问了一句。
“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