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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她有心对逢儿露出温柔的微笑,但她越是“努力”,那笑容总是难掩一丝僵硬。
纵使她无意偏心于谁,然而当她看到长子逢儿就会觉得满心痛苦之际,怎能怪她比较想看次子源儿天真无邪的笑容呢?
她终于懂得,原来自己不是什么慈母,也不够坚强,更毫无宽容。
只是因为以前从未碰过挫折,她才能笑得自然和蔼;从未遇上动荡不安,她才不需要站稳脚步;从未遭人指指点点,她才误以为自己虚怀若谷。
她好恨,恨那些天外飞来的挫折,恨那些突然找上门的动荡,恨那些无所不在的指指点点,让她与逢儿间的鸿沟日日加深、月月扩大。
她好痛苦,因为她再怎样遮掩,从儿子那双冰雪聪明的黑瞳里,她看出了他早已经看穿自己的虚假伪装——看穿了自己是怎样失格、差劲的娘。
她无法原谅自己面对逢儿人生的污点时是这样的软弱,无法原谅自己疏远客套地对待逢儿……却又无能为力。
所以,她只能接受一件难以下咽又不得不吞下去的事实——
在逢儿被绑架的那一日,自己已经失去了他,永远地……
【水之镜月】之卷一
京城里有一条特别的街弄,日正当中的时候,冷清荒凉,空荡寂寥。
但日落入夜、时辰一到,红彩灯笼纷纷高挂,就彷佛枯木逢春、春暖花开般,循着灯笼的火光,如扑火飞蛾接踵而至的访客,立刻将这长不过数百来米的街坊,挤得摩肩擦踵、水泄不通。大街上处处弥漫着浓浓的胭脂水粉、酒色财气之味,也盈满了莺莺燕燕揽客的娇声与酒肆茶坊里传出的靡靡之音。
这儿,即是京城人戏称“灯笼巷”——一个专供人寻欢享乐、纵情声色、百无禁忌的地方。
“小哥、小哥,来嘛、来嘛,我们『花香斋』的姑娘个个如花似玉,温柔体己,包君满意!”
“漂亮的姑娘都在我们『金宝轩』,我们『金宝轩』内的姑娘环肥燕瘦样样有,一定能找到您中意的姑娘,来这儿准没错!”
“哟,俊公子,千万别听他们的,甭管是金毛、红毛还是卷毛儿,无论是您想尝新鲜的泼辣款,还是找正统的乖巧样儿,真正上等的好货色,全让咱『怡芳馆』给收了。没来过『怡芳馆』,您就像是没来过灯笼巷,万万别错过了!”
不管你是成群结党,或是只身独闯,也无论你是公子哥儿或贩夫走卒,只要外表看上去像是行过了冠礼,哪怕是老态龙钟、齿摇发秃的长者,在这条大街上不出三步必有热情、积极的招客奴才凑上前,替自家的青楼拉生意;不出五步就会听到凭栏而坐、花枝招展的姑娘家们,在特制的镂空窗棂后方朝你挥舞芳巾,声声唤相公、满楼红袖招——这是此地特有的、也是大伙儿都司空见惯的景象。
不过,会被这些揽客花招迷惑的,只有看热闹的外行人。
真正懂得门道的行家,都会避开那喧闹扰攘、多了铜臭少了优雅的一带,往远离大街的巷弄里钻。
灯笼巷里最为驰名的顶尖红牌、倾国名妓,全藏在迷宫般九拐十八弯的小巷子内,一些外观仿似深宅大院的屋子里。
许多这类讲究格调与排场的勾栏院,非熟客不接,非皇亲国戚、高官富商进不了门,甚至即使你进了门,从挑姑娘到姑娘陪场的规矩之多,并不亚于大户人家——其中,百年老店的“珍甄苑”更是个中翘楚。
“珍甄苑”在花街中的地位,就像是‘仁永堂’在药铺里的地位。而且“珍甄苑”还有‘仁永堂’所没有的种种名人传奇故事。
里面最为神秘与众说纷纭的一则,是历史比天隼皇朝更悠久的“珍甄苑”,其第一代店东就是天隼皇朝的始皇帝——当然是在他尚未一统天下、登基为帝之前。
许多人对这说法存疑,认为当时忙着领兵四处征战的始皇帝,哪有空闲和理由经营什么妓院?
但是相信这说法的史学家们,则提出了不同的见解。
在兵荒马乱的那个年代,想要搜集各敌对阵营的情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假使在天下第一大城拥有一处众人乐于上门寻欢解闷、卸下心防、大开话匣子的场子,等于是免费的情报源源不绝地自动送上门。
又有什么比解语体己、貌美如花的姑娘家们所组成的温柔乡,更能让战场上骁勇善战的猛汉,或官场上工于心计的大小文官们,短暂忘却利益得失、在歌舞升平的幻界里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领先敌人一步获得情报,或许就是始皇帝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战无不克的重要理由。
不过此一说法有暗示始皇帝的江山,有一部分是靠妓女打下来之嫌,因此少有人甘冒大不讳之罪,公然讨论它。多是茶余饭后、酒足饭饱后,三两好友间的嗑牙话题。
相对于神秘的传说,另一个花街公开的秘密,就是“珍甄苑”挑客人挑得凶,头一次的生客没有人引荐,肯定吃闭门羹。
有些不信邪的暴发户、土绅,以为只要端出大把黄金,必可敲开那扇门,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毫无疑问地,“珍甄苑”是整条花街上,门坎最高的一间——可是一旦进了门,得以一窥这艳名远播的天下第一勾栏院,享受千金换得的片刻温存之后,不仅没人会再抱怨半句,还会眼巴巴地捧着金山银山再度光顾,就盼能由“生”转“熟”,成为苑里的常客。
其实升为“常客”以后,在苑内不见得可以受到什么特别待遇,因为常客群里多得是位高权重的人,无法厚此薄彼。
况且“珍甄苑”内有条与众不同的规矩,旗下的红牌姑娘——在这儿是以配得的房间等级来区分,名列下位的姑娘是松涛房,中等姑娘是雅竹房,最高等级的是雪梅房,与特等的兰房——也就是住在雪梅房以上的姑娘,可以自己挑选客人。倘若姑娘看不上眼,或是不喜欢的客人,可以随她们高兴接或不接。
乍听这条规矩,让人匪夷所思。
甭说是一般人难以接受,区区一名地位低下的妓子,竟将自己排在客人之上,挑三拣四?
那些有头有脸、习惯高高在上,无论到哪儿都被奉为上宾的权贵显要,怎么可能容得下被妓子拒绝的耻辱?一旦传扬出去,怎么见人?
再说“珍甄苑”毕竟也是开门做生意,肥羊自己送上门了,居然放纵自家姑娘耍大牌,进而得罪一海票贵客?这门生意还想不想做下去?
——不过,正因为“珍甄苑”是“珍甄苑”,才会有这样看似荒唐无稽的规矩,且百年以来都是如此。
换成街坊上其它勾栏院若订出这种规矩,大概不到三个月就得关门歇业,因为他们没有“珍甄苑”的“本钱”,光是丑女效颦也只会得到反效果,落入自己搬石砸自己脚的窘境。
何谓“珍甄苑”的本钱呢?
集天下顶级美女于一室——诚然,“珍甄苑”的姑娘都是万中选一、美若天仙的姑娘。可是稍有财力、眼力,懂得点儿装扮,其它店家未必办不到。
既然姑娘不是本钱,那“珍甄苑”究竟特别在哪里?
是豪华气派?是百年老店?是名气?
对于那些心甘情愿花了大钱,来看姑娘摆脸色的阔爷儿来说,以上皆是。同时还得加上一点:因为大家都往这儿跑。
“珍甄苑”像是京城大户人家们的另一个宴客厅,且只收男宾——老爷、少爷们都在这儿交谊,喝茶、饮酒、打两把小牌,听小曲儿,一旁还有天下一流的名妓相伴。
假使进不了这扇门,彷佛自己就不够格被称呼为京城的大户人家。
假使没有姑娘青睐你,肯让你入她的闺房,彷佛就是在告诉你,作为一个爷儿,你不过尔尔罢了。
对于这些好大喜功、重名望爱体面胜过一切的名士仕绅之流,被“珍甄苑”除名,宛如被判了“逐出名流”之刑,他们怎么受得了呢?
因此这些大爷、老爷、少爷们,为了争相在“珍甄苑”保有一席之地,哪怕这儿的姑娘再大牌、再自抬身价,众人都得接受这不成文的规矩。
偶尔也是有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想仗恃自己的身分地位,挑战“珍甄苑”的规矩。结果……百年后的今日,“珍甄苑”还好好地在灯笼巷内,招待天下各地前来的英雄好汉、名流仕绅,那些人的挑战是成功或失败,自是不言而喻了。
今夜华灯初上,“珍甄苑”的门前,一如往昔般热闹,一位位搭乘私密轿子的贵客纷至沓来——
应接不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