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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缩头乌龟毕竟不是他的本性,兰妹子深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偌大的胡家,为了他们母子,早在湘水进祠堂之时,胡小秋就同那两个伢子一起离开,也许也跟他们一样,变成了空空的坟。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回去,一个个抬回来或者尸骨无存,或者长眠他乡,胡家人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烈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愈是逼迫,愈是要抗争。
她不敢再想下去,挑了几个大红薯扔进灶膛,对着火光柔柔地笑。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感受到乡邻真心的敬佩拥戴。管家以来,每件事都办得顺顺利利,不得不说,她真是沾了他们地光。
胡大爹在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还当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到底没敢进门,佝偻着背脊走了两步。只觉今日的步履无比沉重,做贼一般瞄了四周一眼,天色尚早,自然没人看见,赶紧钻进侧屋,左挑右拣,拎了把锄头出来当拐杖。
听到声响。兰妹子探出头来,赔笑道:“大爹爹,有什么事让我们去做吧!”
“我去坟上随便看看!多管闲事!”胡大爹老脸一热,瓮声瓮气堵了回去。
“顺便叫石匠回来吃早饭吧!”兰妹子迅速把头缩回来,不给他骂人的机会。
前两天朱宁带人来接走了细伢子,村子一下子冷清下来,胡大爹颇为怀念有人跑腿的时光,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屋子背后的山上。从那里翻过去可以通往他的两个嫡亲姐妹家,她们没牵扯上倒霉地胡家,果然人丁兴旺,玲玲这个还没断奶,听说又怀上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锄头把。将头搁了上去,眺望雾蒙蒙的山村。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凄凉地景象,村里空了,四处一片死寂,连狗都跟着细伢子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现在一个个威风八面,打望作田种菜挑水等等全部揽下,根本不比男人差。这么多年。他确实对不住她们。
他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惊醒过来。锄头轰然倒地,急匆匆冲回灶屋,厉声道:“你赶快把人带走!所有人!”他生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拼命朝外头指,“村里的人你通通带走,山里留几个打望的,遇到鬼子也别慌张,就地躲好!”
灶膛的火映红了兰妹子地脸,也灼痛了胡大爹的眼睛,兰妹子仍然柔柔地笑,幽幽道:“大爹爹,我早就说过了,可爹爹娭毑们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小秋走的时候要我照顾好村里,我可不敢不听他的!再说,我们要是全部躲了,隔壁村子的就会遭殃,他们没有跟鬼子打过交道,一点情面也捞不到,到时候死得更惨。您放心吧,胡家粮食还没缴,他们不会怎么样!”
叮叮声停了,两个石匠从小路冲下来,都熬得眼睛通红,满身皆是雾水,胡大爹只得暂时先放下跟兰妹子的事情,遥遥迎了上去,一边道谢一边要兰妹子拿工钱。
两人连连推辞,老石匠叹道:“胡大爹,就冲你家打鬼子的那些伢子妹子,我们也不敢收你的钱,何况这个刘伢子我也见过,我们村里也去了鬼子打掳,他带人去打埋伏。他指挥得好,打得真痛快……真是好伢子……可惜啊……太可惜了……”
话到最后,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不收工钱,那就拿些菜吧,两个石匠满载而归,走到山顶,不约而同地回望,老石匠哽咽道:“胡家这些老老少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天杀地日本鬼子……”他突然话题一转,正色道:“我们找几个人给他们打块碑吧!”
送走石匠,粥也熬好了,胡大爹用瓦罐子提上粥凉着,捞起锄头悠哉游哉往山里走。这一次,他选择了刚刚重新加工的自己的墓碑,将锄头打横放在墓碑前,凑近细细摩挲着自己的名字,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舒舒服服坐在锄头把上,背kao着墓碑享受黏黏的粥,突然想到一个很烦心的问题,到了地下,肯定会被先人怪责,喝不到这么好地粥,真可惜。
今年人手少,人们也无心上山砍柴,草和灌木都没来得及拾掇,都长疯了,看起来颇为厌烦,胡大爹的操心病又犯了,一边喝一边盘算,等下要喊兰妹子叫上一批人上来砍柴,特别是墓园旁边的要收拾干净,草里容易躲鬼,莫吓着这帮伢子妹子才好。
一阵簌簌声过后,朱宁去而复返,从草丛里钻出来,红着眼睛拎出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喝道:“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不说了!害怕了!”
秋宝胸膛一挺,却来不及辩解,抹着泪冲胡大爹道:“大爹爹,大伯被抓走了!”
胡大爹猛地将背贴紧墓碑,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背上的冰冷感觉吸引,一本正经感受着字迹的凹凸不平,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心口的疼痛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强烈。
就这样吧!他只想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在充满草木香气地空气里深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
第六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八ri2
秋宝知道他脾气乖戾,非常冷血无情,却没料到他竟然对自己儿子的死活无动于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喝道:“大爹爹,你又发什么宝气,快找人去救大伯伯吧!”
一声闷响后,一个瓦罐子砸在秋宝面前,秋宝溅了满身的粥,仰着头悲悲戚戚看向朱宁,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只是朱宁同样毫无反应,定定看着几块崭新的墓碑,以无比缓慢的脚步走过去,都走得这么慢了,竟然还被草绊倒,他也不想起身了,一路膝行而去,辨出齑粉犹存的胡长泰三个字,匍匐在坟上发出压抑的呜咽,全身颤抖得好似癫痫发作的病人。
秋宝惊诧莫名,也不想讨说法了,用袖子将脸上的东西随意擦了擦,捧着脑袋蹲了下去。
“滚!”胡大爹突然大喝一声。
“好!”朱宁不知哪里不对劲,这种话也恭恭敬敬地应,转头遥遥对胡大爹磕了三个头,摇摇晃晃起身,拎着秋宝踉踉跄跄而去。
山村又平静下来,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将柔弱的秋草吹得全低了头,胡大爹烟瘾上来,下意识摸摸腰间,没摸到烟袋锅子,心中一沉,垂着头看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扶着墓碑想起身,只是腿脚颤抖得太厉害,这种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放弃了努力,再度审视自己的墓地,墓地正对着村口的大榕树,若不是杂草太多,从他这个角度完全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终于放了心,只要长庚、小满和湘湘回来,他一定第一个看到。
到时候,长庚和小满的亲事干脆一起办了,小满太调皮,讨个堂客收收心正好,秀秀妹子吃了那么多苦,也正好如她的意……
炮仗声轰然而起,惊破了这方的宁静,他脑中轰隆作响,眼前闪现出小满披红戴绿的身影,再次证实自己的宝贝孙子真正风流倜傥,无人能比,咧着嘴无声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
炮仗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仿佛惊雷阵阵。村里的人都冲了出来,以前胆小的堂客们突然成了勇士,也不管会不会炸到手,拎着鞭炮一路放过去,迎接回家的亲人。
果真是亲人回来了!送行的人寥寥,两人挑着箩筐走在前头,不停地将箩筐里的鞭炮点燃。而棺木是柏木所制,工匠打得极其用心,不过看起来年代久远,不知是湘乡哪个豪富之家的老人给自己备下的寿材。
兰妹子第一个迎上前,在硝烟弥漫里眯缝着眼睛在各人脸上瞧了瞧,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登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对众人连连磕头拜谢。
挑箩筐一位老人见无人回应,只得将她扶起,颤声道:“刘伢子是为我们湘乡人而死,我们送他回来是应该的,只是连累了你们胡家大伯,真是对不住!”
兰妹子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用力擦干泪水,回头冲人们叫道:“大表哥回来了,大家引路!”
第六章 **三十三年十月十八ri3
将刘明翰送进祠堂,大家才通过几位湘乡人之口七拼八凑出事情的经过,胡大爹没有猜错,胡长泰果然出了这个头,特意报请了松本前往湘乡收尸,随同他去的还有陈翻译和一队鬼子兵。
顺利收了尸,湘乡一个耄耋之年的富绅命长工送来这棺木,胡长泰连忙请人送回白塘村,大家还当他打通了关节,却没料到,进了湘潭县城,陈翻译都翻了脸,将胡长泰捆走了。要不是好心人指路,他们还到不了这里。
兰妹子将他们送走,不想让胡大爹看了难受,没有要人去找他,召唤大家准备香烛纸钱,快八十岁的王娭毑自告奋勇要将伢子的头缝上,让他能完完整整入土。
兰妹子毕竟年轻,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脑子里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