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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贵听说,果然是她数载神驰,闻名未会的那人。喜动颜色,忙笑答道:“相公言重。妾久仰高名,如雷灌耳。真如三神仙,可望而不可即。今竟得相遇,何幸如之?妾陋质寡文,恐不敢当相公珠玉。或蒙不弃,赐我佳章,胜赐我百朋矣。”梅生道:“适间我到钟兄府上,钟兄正在豪吟,钱娘可要听么?”钱贵欣然道:“相公若记得,幸为赐教。”梅生遂将扇上的诗词念了与她听。钱贵听了,赞道:“名下无虚,妾何幸得聆佳作?”钟生道:“俚言粗鄙,有污尊听,令我愧杀。闻得梅兄说钱娘著作甚富,祈假一观。”钱贵笑道:“拙作真要污目了。幸遇高明,敢不献丑求教?”唤代目将他历来所作的诗词取出来,递与钟生。钟生看了,赞不绝口,道:“钱娘佳作,真可掷地金声矣。”钱贵道:“不但相公污目,且使贱妾汗颜。”梅生道:“你二位皆不必过谦。俟酒阑后,等诗兴发作,少不得要彼此赓和。”正说着,内边捧出酒肴来。彼此相叙坐下,觥筹交错,宾主甚欢。掷了一回骰子,说了一回口令。郝氏也出来各奉敬两杯,梅生暗暗把东道之资递与她去了。钱贵又叫代目取过弦子来,弹着唱了一支《红拂记》上虬髯落店的昆腔曲子,道:我看你丰姿洒落,仪容俊俏,自合双飞双宿。姻缘分定,千里非遥。多感你好逑君子,择配佳人,一见相倾倒。好一似秦楼乘凤弄橘箫,他铜雀焉能锁二笑?
她玉指轻挑,檀唇慢吐,真有绕梁裂石之音,令人听得心旷神怡。唱了一回,侑了数杯。看看日色将暮,酒阑上来,梅生道:“有劳钱娘妙音,我们已赏鉴过了。钟兄此时诗兴动否?可作将起来,以助饮兴。”钟生道:“小弟拙作不拘何时皆可应命。但恐俚句不堪,有污钱娘清听耳。”钱贵道:“相公勿过谦,定要请教。”遂自己到房中,取出一柄重金牙骨佳扇来,双手递与钟生,道:“求相公将尊作挥于粗扇,贱妾当留为终身珍玩。”随命代目掌上两支大烛来,又自己进去了一会。代目捧着一螺甸方盘,梅生、钟生看时,盘中放着一方端溪旧砚,一锭方于鲁的佳墨。钱贵将一枝纯毫湖笔递与钟生,命代目将墨磨起。那梅生不住赞道:“不要说钱娘著作之妙,只这笔砚精良,也是难得见的。”钱贵道:“妾因目瞽,不善涂鸦。凡有拙句,俱是小婢代写。此妾特特制下,以待高贤。藏之数年,今日得遇钟相公佳作。可谓笔墨之幸,亦见妾一段苦心之有灵也。”钟生道:“钱娘可谓深情,敢蒙错爱若此。”因提起笔来,蘸浓了墨。要逞才思,不假思索,一挥五首。
其一:雪儿饶绰约,惆怅隐秋波。
蜜意流纤指,柔情托缓歌。
其二:闭目如思妇,开喉尽妙歌。
动人年最小,谑客趣尤多。
不饮频呼酒,催干欲卷波。
醉余偎椅处,香气透春罗。
其三:不见偏能识,心灵会晤多。
爱传弦上调,情露坐间歌。
花好藏深髻,肌香透薄罗。
余思何处觅,去去缓凌波。
其四:天意何幽渺,盈虚事颇多。
既然予月貌,曷以吝秋波?
淡锁吴宫恨,轻披越国罗。
浮杯一缱绻,况复有清歌。
其五:无意逢佳丽,风情动我多。
轻腰欺嫩柳,柔体怯轻罗。
玉指挑新调,朱唇吐艳歌。
花魁应避步,何必在秋波?
写毕,梅生接过来朗诵一遍,赞道:“兄之佳唱,精工敏捷,虽青莲复生,不能居兄之右。非兄不能有此咏,然非钱娘亦不能当此赞也。绝色高才,可称二美,真有千秋佳话,小弟有幸得预斯会。”钱贵听了,忙出席深深拜谢。命代目斟上二卮,自己双手奉一卮与钟生,道:“贱妾慕才如命,今幸得遇相公,乃前缘所致。但蒙过奖垂怜,妾不能当此耳。谨敬一觥拜谢。”又奉一卮与梅生,道:承相公不弃,同钟相公来赐顾,遂妾数载之愿。荐引之恩,亦当拜谢。“梅生道:”此系钟兄与钱娘宿缘所致耳。我不过偶介绍乎其间,何足居功?焉敢当谢?“钟生亦回敬钱贵一卮,道:”小生乃贫寒下士,亲友皆所不齿。今钱娘见爱若此,可谓生我者父母,爱我者钱姑也。敢不为知己谢?“钱贵道:”相公是何言也?韩夫子岂长贫贱者哉?妾得遇相公,实出万幸。“彼此逊谢一番。
大家饮毕,钱贵叫代目取出一方新绸帕,将扇子包好,收入匣内。她先听得代目说,钟生果然容貌无双,与向来所闻无异。今觌面又见他才美若此,不胜心年,就存了一点要托终身之意。只是一时不便开口。而那一番绸缪之意,甚是殷勤。梅生见了,笑道:“我闻得钱娘数年来无一人得其欢心,今遇钟兄即相爱若此,真是姻缘宿定,非人力所能强。”钱贵道:“妾何人斯,敢雌黄人物?但从幼有誓,愿得遇一个才貌兼全的情郎。今遇钟相公已符宿愿,敢不致敬?”梅生道:“钟兄,我看钱娘可谓爱兄已至,兄今在此留宿何如?”钟生道:“小弟寒酸体态,怎敢伴天上姮娥?今承钱娘不弃,只可作诗酒交,安敢结鸾凤侣?”钱贵满心要留他,不好骤然启齿。今听见梅生相劝,心喜非常。见钟生推辞,忙道:“妾乃娼门下贱,怎敢污相公玉体?但得侍一宵衾枕,虽于九泉亦无遗恨。”说了,面有惭色。梅生道:“钱娘之言若此,吾兄若要推辞,岂不辜钱娘一团美意?倘再拘泥,不但杀风景,就觉太不情了。弟且告辞,明早再来扶头。”因起身作别。
钟生他二人如此说,也说立住,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非弟推辞,但只恐无福消受耳。”说完,与梅生作别,送了出门。随与钱贵携手进房,见房中焚兰热麝,幽雅非常,绣帐锦衾,又富丽至极。钟生虽是一个才子,却是一个寒儒。每常住的是蓬门茅屋,睡的是纸帐布衾。今到此温柔乡,如登仙界。他此时真是:身虽未到蟾宫里,如在瑶台琼室中。
钱贵又叫代目烹了一壶好茶,各吃了两钟,说了些闻未会的知心话。钟生在明晃晃银蜡下重新把钱贵细细一看,灯下看佳人,分外娇娆,真美丽也:鬓发如云,黑臻臻挽一个时样梳妆;柔躯似柳,娇滴滴着大套细轻衣服。眉弯新月,淡淡扫两道春山;牙排嫩玉,齐齐露两行瓠子。双眸似睡,如未醒之杨妃;娇面不匀,似嫌唐之虢国。鼻若垂珠,脸同瓜子。口中香气氤氲,唇上残脂馥郁。十指尖尖,真如玉笋,双弯窄窄,实赛金莲。
相携上床,脱衣共寝。钟生又将她遍身细细抚摩,真是:体滑如脂,骨温如玉。上口似樱桃,下口包含红芍药;横唇如赤豆,直唇微露紫鸡冠。乳头新剥鸡头肉,捏着已足魂消;牝户劈开菡萏瓣,摸到勃然兴发。
情致如火,云雨起来。一个初尝滋味,一个久慕丰标。一个怜才,一个爱色。他两个彼相相爱之情,一番绸缪之态,虽浴水鸳鸯,穿花鸾凤,犹不足以喻也。事竣就枕,钱贵枕钟生之臂,悄语道:“妾有心腹一言,欲君见怜,君肯垂听否?”钟生道:“卿之深情,沁我肺腑,有何见教,敢不勉从?”钱贵道:“妾乃钱家亲女,不想隶在乐籍。这接客迎人,原非妾之本意,奈迫于父母之命耳。妾今虽倚门献笑,然自幼间立一誓,愿得遇才貌郎君,定以终身相许。妾今虚度十九龄矣,数载做这风中柳絮,也因是未得其人。今遇郎君,妾心已足。若徒效露水之欢,非妾之愿,必以此身相许托,誓死不移。倘鄙妾下贱烟花,留为妾婢,亦所甘心。君若不从,妾当以一死。自矢此志,决不他移。君能怜念妾否?”言毕,不觉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有八句道他二人男贪女色、女慕郎才道:为云复为雨,相爱又相怜。
美配当良夜,佳期正妙年。
抚郎郎似玉,觑女女偏妍。
更有销魂处,低低枕畔言。
钟生听了,恻然道:“卿可谓交浅言深。但我自幼父母双亡,为兄所弃,家徒壁立,亲友皆疏。向来几次求婚,人皆鄙我寒贱,故年已二十,尚无室家。我因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故立志芸窗,矢心发愤。或皇天不负苦心,倘获徼幸,再寻配偶。今幸得遇芳卿,承你百般垂爱,我心已醉。感你以终身相托,何幸如之?本拟如命,但我一介寒儒,恐负你终身结局。二则我囊罄如洗,焉能为子赎身?三则你系她亲生爱女,安肯轻易配人?四则我原说徼幸之后,方可皆婚,今岂有出乎反乎之理?且我一个薄命寒儒,焉能福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