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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钟生又谢了回来。钱贵代目又到船上来送郗氏,郗夫人又送了他二人些东西做别敬。
次早,荣公起身,钟生送了数里,荣公苦辞,钟生只得遵命,又到郗夫人轿前作揖,郗夫人在轿中堕泪。【诚所谓感激泣下也。】又嘱几句,然后回来船头来叩首,请问起行日期。过了两日,也就搬了上船。戴家苦留不住,又设席送行,送了许多吃食,又送百金途费。钟生决不肯收,戴迁就付与女儿,算送两个外甥的。钟生只得领情谢了,择日长行。代目的祖母叔祖父母叔婶并两个兄弟都上船送别,大哭了一场方回。鸣锣点鼓,开船回故乡来。
不日到了东昌,同年干壹现任东昌府推官,又来拜接,送了一分厚下程,辞谢不依,也拜领了。次日,请他夫妇同代目,钟生见他情意殷殷,都去赴席,内中真氏相陪。外边干生同一个幕宾陪待,还有一个抽丰客,是山西人,钟生都问了姓氏。上席共饮。换席之后,干生指着那山西客滑稽,将当日在李家坐馆的话,细细相告,无不大笑。
你道滑稽因何在此?山西大同府被闯贼残破,李之富已老故,李太的那些桂子兰孙皆不知去向,滑稽刚刚逃出一条命来,四处飘流,到了东昌。一日,干生出门,他在路旁看见,认得是当日的先生,问人,名字又同,他方去禀见。诉说家园残破,无地可归,特来相投。干生念他向年相待颇好,故留他住下。
钟生夫妇抵暮回船,次日起行。
看官听说,如今的人在骨肉亲友之间,见那富厚有势要的,明知我虽奴颜婢膝去奉承他,他犹未必慊意,这是何故?因那奉承的人多了,他觉得总不过是如此而已。这些善于呵脬的人何尝不知,到了那个时节,竟身子不由自主,不知不觉把个忘八脑袋缩到人裤裆里去,捧着屁股混舔。还有一种背地说那体面话,真是天下无两的豪杰,从来不会奉承人,及至见了有钱的富翁,有势的大官,他就把脖子缩得如出了贼的膫子一样,那舌头分外比别人伸的长些,去舔那把沟子。【此类人极多。】到了贫穷的人,不要说陌路,就是至亲骨肉,要想他说句亲热话也不能够。或是他家有点甚么事情,不但掉臂不顾,且躲在忘八洞里,连钩都钩不出来。【更多更多。】钟生与那郗氏毫无关切,不过是道傍的冷眼热心,不但救了他的命,送银送衣送钱,且存心不苟,何尝想他有今日这一日来报他,今得此厚报也不为过。但是一件,当日古人说,我看天下无一个不好的人,难道我要反过来说,天下无一个好人不成。四海之大,何尝无好人?施恩于人反以仇报如中山狼者,十有五六,所以人皆心灰意懒,不肯去做好人了。如郗夫人受钟生之德,念念不忘,此等人在须眉中亦鲜,总而言之,堂堂男人不如一个闺阁妇人者甚多。【此书大主意,不过说世上无情男子不若有义妇人,盖有激之言也。】不必多叙。
再说宦实自到家之后,每每提及钟生,不胜感念。但是夫妇父子祖孙在一处欢乐,便长叹道:“使我一家骨肉得保全者,钟员外之恩德也。”每要想报答他的深思,又无因而前。今忽听得他上了监军这本,休致归来,又敬他的人品,又感他的恩私。因听梅生说,他向年原住的是他叔叔的房子,他叔叔也死了,房子被他两个儿子倾掉了。知钟生将归,替他买了一处大住宅,置了些田地佃房,及家中动用器皿什物,无一不备,约值万金,正是:
世间唯有恩和怨,没齿难忘刻骨深。
宦实着人打听他的船只何日可到,此话权且按下。
且说那钟趋挣了一分好家俬,如何就被儿子一败至此?原来钟趋自逼干生退婚之后,不但为亲友所不齿。不想干生又连捷中了,心中懊悔无及,已暗气在心。他女儿嫁与劳正,得了个御史亲家,心内十分中还有三五分可释,不意魏珰事败,坐连逆党,亲家伏法,佳婿爱女又充发陕西去了。亲友无不笑骂,遂气成蛊胀,自钟生进京会试之后,不半年而亡。
他两个儿子,长名钟吾仁,娶妻计氏,就是计德清之妹。这计德清虽是个生员,乃卜通、游棍公同类,专一把持衙门,调唆争讼,无风生浪,以便于中取利的都头。次名钟吾义,娶妻都氏。他乃兄是个武生,南京呼为跷脚鬼。【江南旧有一笑谈:一文一武两秀才同行,值一乡下人挑一担子,误将二人一撞。一个怒道:“你这狗骨头,如何撞我这一下?”那一个骂道:“你这王八的。”乡下人忙歇下担子,赔罪道:“小人不知是文武二位相公,失错该死。”二人喜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文武相公?”乡人道:“这位狗骨头是文相公,那位王八的是武相公。”】二人皆是钟生之兄。自钟趋死后,他二人就分了家,每人连房产杂项也将五千金。钟趋的住宅钟吾仁住了,将钟生所住的那一半分与钟吾义,他兄弟各立门户,你我夺胜争强。这个穿好的,那个便吃好的,这个请亲,那个便宴友;这个朝朝除夕,那个便夜夜元宵。两个也不像过日子的人家,竟如石崇、王恺斗富一般。久之,二人都生起疑忌来,钟吾仁暗想道:“兄弟是父母的小儿子,古语说,天下爷娘疼小儿,再没有做父母的人不偏爱幼子的。在生时必定多与了他些私囊,不然为何如此奢费?”钟吾义又疑道:“哥哥是长子,我幼时他必定偏得父母的多,不然何得这样花用?”世人只知看别人的非,再不知见自己之短。他两人行事举动原是一般无二,因疑心一起,彼此窥潜。无一事不戳眼。又经不得内中两个妇人。这一个在丈夫跟前,那一个在男人面前,都一阵计较,遂将丈夫的心挑拨。这两个妇人之兄,又是寡廉丧耻的人,调唆妹夫兄弟兴讼。贪图口腹,或内中有羡余。更有那些不顾人生死,只知奉承的亲友,扛顺风旗在旁怂恿,使他弟兄就同室操戈起来。钟吾义在县中递了一状,说哥哥恃长,分家不均,多得家产,求恩公断。干证就是怂恿的那几个亲友,又恐县中不准,买了一尾大鲤鱼,肚中装了二百四十金,烦人送进。
那知县姓臧名继仲。【世间能有几个知县而赃不及重者?谚云:家家卖酸酒,而我是高手耳。】是山东人,他说是藏文仲武仲的子孙,故起此名。他见这是有钱的百姓告家产,真是点灯也寻不出的美事,何况又受了重贿,即刻发签拿钟吾仁。钟吾仁听见,慌了,忙买了一个大冬瓜,装了四百金在内。厚赂原差,就烦他暗暗送入。仍补一状,说兄弟是父母所爱幼子,偏得甚多,求恩追出断给。就烦舅子约了十来个素常走衙门的秀才做干证。知县也准了。
次日早堂,带来审问,先把两家的干证略问一问,少不得是各位袒其人。然后叫他亲戚上去问,众人道:“分家之时,虽有小人们在跟前,房产地土皆是均分,当日是他兄弟二人情愿,至于内中私弊,只他们各人自己,我们外人如何晓得?”知县点了点头,先叫钟吾义上去。问他口供,大略与状上相同。又叫钟吾仁去问,钟吾仁也照状上细诉了。那知县勃然变色,把惊堂拍了两下,指钟吾义怒骂道:“你这奴才就是个刁顽百姓,自古道,长兄为父,就有不公,只该央族中亲友去讲论,你也不该轻易就兴词动讼的告他。你就不曾听见古人推梨让枣么,况你众亲友都见均分,可见无私弊的了,你何得诬告胞兄,罪应批诬告。平人加一等,且打你几下,警戒你个不悌,然后再定你诬告的罪。”抽了四根签撂下来,道:“本当重责你这奴才,本县姑念薄责。”那钟吾义先以为他送过鱼的,定上上风,好不放心大胆,见他说话时,全是为着哥哥,心中疑道:“难道忘记我鱼腹中之物了。”听他骂了一阵,忽然撂下签采要打,众衙役上前拖翻,他急了,高叫道:“老爷天恩,念小人是个大愚民啊?”那知县听他说了这个愚字,吩咐住了,众役放他起来,知县呵呵笑道:“你说就是愚民。”因指着钟吾仁向他道:“他还是个大呆瓜呢。”因道:“看你的愚,权记打,且送你去稽候所住几日,耐耐你的刁性。”喝一声,带了去,将钟吾仁等逐出免究。
钟吾义到了所中,禁子众人知他有钞,一个作恶,一个作好的,狐假虎威,一阵吓诈。钟吾义从不曾见过这样好去处,心惊胆裂。又费了许多使用,他托起先送鱼的那人探听县官缘故,方知哥哥送了他四百金一个大瓜,始悟臧知县前说呆瓜的话有因。又叫家中取出二百六十两凑前足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