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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越近,沈国栋越能体会归心似箭的感觉。那种迫不及待的焦灼和渴望简直要把他的心熬干了,好像一个极度干渴的人,只有回到这个小院子,才能让他的心慢慢丰盈,滋润,有血有肉。
分派完了礼物,沈国栋又拿出一个军用挎包。得意地啪啪拍着,“这回出去赚的!”
说着,他打开那个挎包,把里面的纸币哗啦一下倒出来,十元面额的纸币散了一堆,还有几张桌子上放不下,掉到下面去了。
大家都呆住了,这么一大堆钱,至少得有四五千块钱。
小汪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叼着自己正啃着的果脯跑过去闻了闻。又不感兴趣地跑回周晚晚身边抱着果脯啃了。经历了刚才那场刺激,它到现在都还不放心,哪都不肯去,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晚晚。
“好多钱!”周晚晚睁大眼睛惊叹。
她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红嘟嘟的小嘴巴也张得圆圆的惊讶样子让沈国栋心里畅快极了,那感觉比刚拿到这些钱的时候还有成就感。
周晚晚惊讶的当然不是一下看到这么多钱,而是沈国栋这个家伙竟然能在这个年代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里赚这么多钱。
虽然没见过,但是完全可以想象,现在的北京城。已经被来自全国各地的*卫兵闹腾得多么混乱不堪,想在那样的环境下顾全自己吃饱穿暖都不容易,沈国栋却能空手套白狼短短一个月就赚这么多钱,还给家人带回那么多礼物。
京八件,各式果脯肉干,成衣,布料,竟然还有已经列入四旧行列的笔墨纸砚和工艺品!
他甚至还弄回来一整套特别精致齐全的雕刻用具给周晨,“琉璃厂那边儿好东西多着呢!小二要是跟我去了,准待那儿不愿意回来了!”
周晚晚把自己又要没见识地张大的嘴努力闭上,琉璃厂那是破四旧的重灾区,现在这时候,谁还敢去?更别提从那边淘腾东西了。
可是这对沈国栋来说真不是问题。他都能堂而皇之地把笔墨纸砚、玉料刻刀带上火车安全运回来,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他的胆子大得能包天了……
“撑死胆儿大的!”沈国栋一指桌子上的那堆钱,“外面的钱可真好挣!”
沈国栋走的时候,虽然说一路吃住免费,可是周阳不放心,还是硬塞给他二百块钱。
可这二百块钱跟眼前的四五千块一比,真的可以算是空手套白狼了。
他把周晚晚抱起来狠狠地亲了两口,“这些都留着给囡囡上大学用!”
周晚晚揉着被亲疼了的脸蛋和脑门儿笑,“沈哥哥好厉害!”
“那是!”沈国栋下巴一扬,“现在沈哥哥排第几?”
“赚钱排第一!”周晚晚实事求是,一点都不吝啬地肯定他。
管他是什么,能排个第一沈国栋就满足了!他高兴得把周晚晚抛上抛下好几回,才在大家的催促下消停下来,开始讲他这次进京赚钱的过程。
对别人来说是轰轰烈烈进京闹革命,在他嘴里,那就是一个凑热闹去免费旅游,外加钻空子狠赚一大笔钱的过程。
实际上,沈国栋这次进京之行并没有他对大家说的那样简单轻松。
作为绥林县第一批品学兼优被光荣地选为*卫兵的一百名高中生中的一员——品德如何没人敢评价沈国栋,他的好出身就能代表一切了,学习上他在周家几兄妹的带动下,已经能全部及格了——沈国栋戴着红袖标,拿着红宝书,唱着《造反歌》。挤上拥挤杂乱的火车,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进京了。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
要是不革命(你)就滚他妈的蛋!
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打!打!打!打他个稀巴烂!
把他拉下马!叫他靠边站!”
当这群热血盲目的孩子聚集成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规模,没有了任何约束。被鼓励着,畏惧着,他们骨子里最残忍暴虐的破坏力被全部激发出来,造成的后果已经超越了正常人的想象范围。
“革命造反永不停,彻底砸烂旧世界”。沈国栋在这场混乱中如鱼得水。他甚至不用做任何努力,只凭自己的天性行事,就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迅速成为革命的中坚分子。
一路他的行事语言被模仿,他的暴虐狠辣被崇拜,他的无情无感被当做典型宣传,他就像天生为这场浪潮而生的。
“造反有理!杀!杀!杀!”,沈国栋内心的野兽被完全唤醒,一路横冲直撞痛快淋漓几欲疯狂。
到达北京,沈国栋血液里的冷酷残暴又一次被激发出来,他被这场狂潮席卷着。被血液里叫嚣着的疯狂反骨鼓动着,参加了无数场完全以破坏和发泄为目的批斗会。
抄家、打砸、破坏、严刑逼供,折磨人为乐。
1966年8月,在这个被历史铭记的“红八月”中,沈国栋迷失在了北京炎热混乱的红色浪潮之中。他痛快淋漓地任本性支配着自己,做了很多很多他一辈子都不肯对亲人们提起一个字的事。
砸烂这个世界,横扫一切束缚!沈国栋如同被激起嗜血狂性的上古凶兽,张开闪着血光的双眸,亮出锋利巨大的獠牙,准备撕碎他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毁灭这个世界,也放弃自己内心最后一丝光明。
直到有一天,他带着打砸的人群闯进颐和园,忽然想起。他走之前小丫头交给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知道他要来北京,全家人都为他的远行做准备。吃穿用行,事无巨细地都为他考虑到了。
只有那个小丫头,抖着一脑袋小卷毛,伸着白嫩嫩的小手指头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到了北京帮我去看看大学,我要挑一个长大了去读!再帮我去看看名胜古迹!你先探探路。以后我去了才不能迷路!”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甚至仔仔细细地为他做了一个小本子,里面详细地交代了要去什么地方,哪里要看仔细,什么时间看什么景点比较合适。又从画报上剪下来图片,让他去对比一下,真的有这么漂亮吗?
沈国栋拿出一直贴身带着的小本子,扔下了疯狂打砸的人群,在这个小丫头一直挂在嘴边的漂亮园林转了一圈,眼里的迷茫痛悔越来越深。
这个混乱破败几乎要被破坏殆尽的颐和园,跟小丫头向往的地方差距太大了,她知道了会是怎样的伤心失望?
那些她用柔软细嫩的小手指头在图片上拂过很多遍的亭台楼阁、画廊拱桥现在大部分都被砸烂摧毁,她挂在嘴边念来念去想要看一看的古画瓷器很多都被毁之一炬再也回不来了,她想徜徉其中的美丽山水已经再无人打理,等她长大了来看,一定都是荒山野径哀草漫天了。
沈国栋长到十六岁,第一次知道后悔的滋味。
他捧在手心放在心尖宝贝着的小丫头会因为他毫无理由的野蛮胡闹而失望,这让他的胸口如有巨石狠砸,憋闷疼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一九四章 归鞘
有了痛才知道悔,这一刻,沈国栋心痛着他的小丫头,因为她喜欢的东西被破坏而替她心痛着,也为自己曾经参与这场破坏而后悔着。
虽然他从未觉得这场红色浪潮有什么不对,更未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而愧疚,但他确实是后悔了,只因为他的小丫头会因此而看不到她喜欢的东西,会失望。
这种后悔跟他不小心掰断了周晚晚最喜欢的发卡,却再也找不到一个一模一样的来哄她高兴一样,虽然会比那个要深重很多,本质上却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后悔狭隘而不被理解,却诚恳又真实。因为他心里的痛是那么真实,是他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深刻,虽然无人能懂。
沈国栋的心里装进去的东西太少太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寡情冷漠,其实,那是因为这些人从没有被他放进眼里放在心上过。
他的寡情让他鲜少泛起的情感浓烈而专注,他自己也加倍珍视,极力爱护。所以,这份后悔能战胜在他血液里叫嚣的本性,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脱离那个疯狂混乱的群体,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沈国栋拿着周晚晚给他准备好的小本子,一个一个认真地走遍她喜欢的地方。
他在凌晨爬上司马台金山岭,站在长城被风雨侵蚀得斑驳沧桑的古老城垛上,等待苍莽群山中的日出,当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沈国栋学着周晚晚给他讲述时的样子,慢慢张开双臂,让千年的朔风吹过他的手臂和双颊;
他在月凉如水的夜晚泛舟昆明湖上,躺在船上静静地凝望皓月银辉下的碧波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