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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早就不觉得西厂有存在的必要。”唐泛倒也实诚,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
汪直瞪了他半天,发现对方根本不疼不痒,还朝着他笑,不由泄气。
唐泛笑了笑:“你我相交数载,你也知道,我这话不是针对你。不单是西厂,就连东厂,锦衣卫,但凡了解他们成立初衷的人,都不会觉得它们是应该存在的。试想秦汉唐宋,但凡盛世,何曾需要通过监控百官动向来掌握人心?若说锦衣卫还是把双刃剑,有利也有弊,那东厂当真就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了,我们这些文官,做梦都希望它能灰飞烟灭。”
汪直阴恻恻道:“唐润青,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太祖皇帝与永乐天子立下的规矩都敢非议?!”
唐泛无辜道:“我这是把汪公当成自己人,才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怎么是非议了?”
汪直没搭理他。
唐泛继续道:“所以西厂没了的事情,你也不能全部怪在万通尚铭那帮人身上,连我都不希望它存在,更何况是朝中其他官员呢?东厂因为成立时间太久,根深蒂固,所以大家动不了,但西厂根基尚浅,为了避免它以后变成像东厂一样的庞然巨物,就算没有尚铭,万安,也会有其他人上疏请罢的。”
汪直听得他一副乐见其成的语气,不由勃然大怒。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按捺下怒意,便冷笑连连:“所以现在不就如了你的意了?”
唐泛淡然一笑,假作没听见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这就回到之前我说的话了。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有时候看起来是好事,未必是好事,看起来是坏事,也未必真的就是坏事。你瞧,像怀恩,梁芳那样久经世故的人,都不会想去沾手东厂的,如今西厂没了,对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追求建功立业,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长于斯,自当如此,但你的身份,必然使得你要做到这一点,会比常人更加困难十倍或百倍不止。但你不同于怀恩,更与尚铭之辈不同,并没有将眼光放在宫里或京城,反而是在千里之外的边陲,这份雄心壮志,着实令人钦佩。容我妄自揣度一下,汪公心中仰慕的,可是三宝太监?”
汪直告诫自己不要再搭理他的花言巧语,但听到这里的时候,仍旧忍不住问:“你怎会知道?”
唐泛含笑道:“三宝太监随永乐天子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比所有靖难功臣都不遑多让,若他不是宦官,只怕当时就已经封爵拜相了。然而即使是如此,他七下西洋,使得万国来朝的功绩也不可磨灭,此间事迹,令后人读来心向往之,恨不能与他同生一世,以便瞻仰三宝太监的风采!”
听了他的话,汪直微微一动,脸色有所转变。
其实时人对郑和下西洋的评价并不那么好,大家普遍都认为这七下西洋,造船远航,耗费了大明国库数不尽的钱财,只是天子好大喜功的产物,尤其是在海禁之后,这种观点更是甚嚣尘上。
然而唐泛的看法却与时下许多人都不同。
他的话终于打动了对郑和一生推崇备至的汪直。
汪直沉默半晌:“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将三宝太监视为平生唯一景仰的对象,只恨自己生得晚,未能如他一样追随永乐天子南征北战,如今这世道,连对鞑靼开战都要犹豫再三,便是打了胜仗,还会被小人攻讦一番,若永乐帝还在世,何至于此!”
说到最后,他颇有些恨恨的意味。
唐泛摇摇头:“汪公偏激了,你若想效仿三宝太监,何须专注于战功一途?七下西洋,同样名垂史册。”
汪直皱眉:“这分明是劳民伤财之举,如何能效仿之?”
唐泛笑道:“劳民伤财是自然的,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虽然太祖皇帝严禁下海,但唐泛曾经游历到南方,亲眼看见许多海民因为海禁而活不下去,不得不私自出逃,这个数目在官府的公文上逐年攀升,所以禁海令其实是名存实亡的,禁得了遵纪守法的良民,却禁不了那些为了生计孤注一掷的“刁民”,到了近年来,沿海已经有不少海商私下与番国往来贸易,甚至还有更过分的,直接勾结倭寇回来反过来抢掠沿海的百姓。
郑和下西洋,因为出的是官船,不是民船,所以不算违背太祖的禁令,但实际上伴随着郑和的出航,民间的禁海令也随之逐渐松弛,只是现在没有人去捅破那一层窗纸罢了。
反倒是官方规模的出海,在郑和之后根本就绝迹了,因为朝廷许多人固守成规,认为那只是劳民伤财之举,根本就不觉得官方出海可以为朝廷或国家带来什么好处。
但唐泛亲眼所见,海商自远方满载而归,船上俱是将大明货物运往邻近番国售卖之后所得的财物,自然知道这种陈旧的观点极端错误!
只因为朝廷禁海,这些海商往来都属于违法走私,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征收商税,反倒使得这些钱每年白白地流失掉,朝廷见天喊着没钱赈灾,却放着这样合法而又不扰民的征税手段于不顾,实在是令唐泛扼腕不已。
听罢唐泛的解释,汪直恍然大悟:“你想撺掇我去想圣上建言开海禁,然后出海?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永乐年间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造船厂,那几艘宝船全是永乐年间的旧船,别说已经出不了海,就算可以,那些人一听到下西洋就想到劳民伤财,估计又要将罪名扣在我头上,若只是让民船出海,又有违祖宗成法,那些人更要跳脚,你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唐泛微微一笑:“官船只是一个名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是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只把眼光放在一处,你想要立不世功业,就要有开阔的眼光。”
汪直狐疑:“你有什么办法?”
唐泛道:“先前我说向海商征收商税,能令国库增加收入,这点你并不反对罢?”
汪直点点头。
唐泛又道:“现在的难题是,如果只出官船,不出民船,朝廷负担不起,而且没有好处,而不出官船,只出民船,又违背了祖宗成法,对罢?”
汪直又点点头。
唐泛笑道:“这就不难办了,朝廷大可成立专司海运征税的衙门,每年设置几个出海名额,以类似路引的方式,让那些想要出海的海商前来购买,购买之后就可以让他们以官方的名义出海贸易。所得货物由朝廷征收税收,那些没能得到官方名额,又私自出海的商队,自然要严厉打击。”
“而所征收到的商税,可以以抽分的形式分拨,六成归国库,四成归内库,这样一来,朝廷与陛下俱有所得,而且既然是以官方名义出海,自然也就不算违背太祖的禁令了,纵有反对声,也不会太大。”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若办成了,以后你就可以坐镇海运衙门,手里捏着这一笔钱,帮陛下与朝廷收钱,地位毋庸置疑,陛下也离不开你,这难道不是一举数得的大好事吗?”
偏厅之内一时寂静,只能听见汪直的呼吸声。
而以他的武功和身手,本来不应该发出如此粗重的声音的。
只见他瞪着唐泛半晌说不出话,良久之后,才道:“你不去当奸商,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唐泛:“……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汪直挥挥手:“那你就当是好话罢!”
他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些,来来回回几趟,其实是在思考消化唐泛刚才说的那些话。
等到完全将那些话理解之后,他便发现唐泛所说的,其实未尝不可行。
想要开海禁,必然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但如果按照唐泛的法子,阻力虽然依旧存在,却小了很多,而且若是完全没有阻力,早就一堆人蜂拥而上了,怎么还会轮到自己?
然而唐泛这番话更大的意义,是为汪直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去思考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看见之前从未看见过的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却没想到唐泛一番指点,不说拨云见月,柳暗花明,但起码也令他心中顿时为之一亮,仿佛镜台一角从前沾满尘埃,如今被尽数拂去一般,明澈敞亮,迷津雾散。
随着时间的流失,兴奋感逐渐消失,汪直也慢慢恢复之前的冷静,他还想到了不少问题:“万党断然不会坐视我东山再起,而且就算海禁能开,他们万般阻挠不成,肯定也要过来分一杯羹,到时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唐泛点点头:“不错,所以不会是现在。而且若要驱逐那些私下与倭寇勾结的海商,朝廷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