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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歌,”他说。“还有你其他的一些东西。”
“什么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强,你的挣扎,你的无可奈何,和——你那份骄傲。”“骄傲?”她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骄傲?”
“你是骄傲的,”他说:“你有一身的傲骨,这在你唱歌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是不屑于现在的环境的,所以你在挣扎,在骄傲与自卑中挣扎。”她震动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饰什么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里有点儿惊惶,有点儿失措,也有点儿烦恼。很快的扫了云楼一眼,她有种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觉,这男人!他是大胆的,他是放肆的,他凭什么去扯开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装了自己,她的表情严肃了,冷漠了。她的语气僵硬而嘲讽:“你是很会自作聪明的呵。”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没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击倒。扶著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热烈的眸子看著她。
“如果我说错了,我抱歉。”他静静的说,微微的蹙了一下眉。“但是,别板起脸孔来,这使我觉得很陌生,很——不认识你。”“我们本来就是陌生的,不是吗?”她说,带著几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你也不想‘认识’我!”
“我认识你,小眉。”他说:“我不会对于有你这样一张脸孔的人感到陌生。”“为什么?”她加重语气的问:“因为我长了一张和涵妮相似的脸孔吗?”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结了起来,那层平静的外衣被硬给剥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脸上的线条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哑的说。“你才是自作聪明的!是的,你长了一张和涵妮相同的脸,但是,诱使我每晚走入青云的并不仅仅是这张脸!你应该明白的!为什么一定要说些残忍的话去破坏原有的气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紧逼著说:“如果我长得和涵妮丝毫没有相似的地方,你也会每晚去青云听我唱歌吗?”
“这……”云楼被打倒了,深锁著眉,他看著小眉那张倔强的脸,一时竟答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说:“你也明白的,我认识你,是因为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云,也是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著说。
“你不该这样说!”他恼怒而烦躁。
“这却是事实!”她的声音坚定而生硬。
他不说话了,瞪著她,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是愤怒的。原来在他们之间那种心灵相会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恼和怒气。好一会儿,空气僵著,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用防备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著。夜,越来越深,他们的咖啡冷了。“好吧!”终于,他说话了。推开了咖啡杯,他直视著她。“你是对的,我们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认识你。”他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守信用,‘打扰’了你,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的坐著,听著他那冷冰冰的言语。她心底掠过了一阵刺痛,很尖锐,很鲜明。有一股热浪从她胸腔中往上冲,冲进了头脑里,冲进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著,为什么会这样呢?而她,曾经那样期盼著他的,那样强烈的期盼著他的!每晚,在帘幔后面偷看他是不是来了?是不是走了?他一连数日不来,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么歌唱的情绪都没有了。而现在,他们相对坐著,讲的却是这样冷淡绝情的言语。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原来不是谈得满投机的吗?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的呢?怎么会呢?
“好了,”他冷冷的声音在继续著。“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抬起头来,勇敢的直视著他。
“不,不必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比他还冷淡。“我自己回去。”“我应该送你,”他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帐单。“夜很深,你又是个单身女子。”“这是礼貌?”她嘲讽的问。
“是的,是礼貌!”他皱著眉说,语气重浊。
“你倒是礼节周到!”她嘲讽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多余的礼貌,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回家,也从来没有迷过路!”“那么,随便你!”他简单的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小眉惊愕而痛楚的发现,再也没有时间和余地来弥补他们之间那道鸿沟了,再也没有了。付了帐,他们机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来的,是春天夜晚轻轻柔柔的微风,和那种带著夜露的凉凉的空气,他们站定在街边上,两人相对而视,心底都有份难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但是,两人的表情却都是冷静的、淡漠的、满不在乎的。一辆计程车戛然一声停在他们的前面。云楼代小眉打开了车门。“再见。”他低低的说。
“再见。”小眉钻进了车子。
车门砰然一声阖上了,接著,车子绝尘而去。云楼目送那车子消失了。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他开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缓慢的走著。街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好孤独。彩云飞43/58
24
一连串苍白的日子。小眉每天按时去歌厅唱歌,按时回家,生活单调而刻板。尽管许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却在岁月中找不到丝毫的乐趣。歌,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觉得自己像一张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机械化的,重复的,不带感情的。她获得的掌声越来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来越萧索。云楼是真的不再出现了,她每晚也多少还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刘小姐再也没有情报给她了,那个神秘出现又神秘离开的男孩子已经失踪,她也将他忘怀了。不能忘怀的是小眉。她无法克制自己对云楼的那种奇异的思念,真的不来了吗?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边就响起云楼说过的话:
“当你唱的时候,用你的心灵去唱吧,不要怕没有人欣赏,不要屈服于那个环境,还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挚而高贵!”
人的一生,能得到几次如此真挚的欣赏?能得到几句这样出自肺腑的赞美?可是,那个男孩子不来了!只为了她的倔强!她几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产生的摩擦。何苦呢?小眉?她对自己说:你为什么对一切事物都要那么认真?糊涂一点,随和一点,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吗?但是,你让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来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里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来吧!孟云楼!她在内心深处,轻轻的呼唤著。你将不再被拒绝,不再被拒绝了。来吧!孟云楼,我将不惭愧的承认我对你的期盼。来吧。孟云楼,我要为你歌唱,为你打开那一向封锁著的心灵。来吧,孟云楼。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孟云楼始终不再出现。小眉在自己孤寂与期盼的情绪中消瘦了,与消瘦同时而来的,是脾气的暴躁和不稳定。她那么烦躁,那么不安,那么件件事情都不对劲。她自己也无法分析自己是怎么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苍白,这苍白连她那终日醉醺醺的父亲都注意到了。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亲睁著一对醉眼,凝视著女儿说:“你怎么了?小眉?”“什么怎么了?”“你很不开心吗?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小眉烦躁的说。
“呃,女儿!”唐文谦打了个酒呃,把手压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乐一点,女儿!去寻些快乐去!不要太认真了,人生就这么回事,要——要——及时行乐!呃!”他又打了个酒呃。“你那么年轻,不要——不要这么愁眉苦脸,要——要及时行乐!呃,来来,喝点酒,陪老爸爸喝点酒,酒……酒会让你的脸颊红润起来!来,来!”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里,她吐了,哭了,不知为什么而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第二天她去青云的时候,突然强烈的渴望云楼会来,那渴望的强烈,使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和不解,她渴望,说不出来的渴望。她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许多心灵深处的言语,许多从未对人倾吐过的哀愁……她想他!但是,他没有来。唱完了最后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妆室里,一种近乎痛苦的绝望把她击倒了。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每晚站在台上,像个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里装著音乐的齿轮,开动了发条,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么厌倦!多么厌倦!多么厌倦!
有人敲门,小李的头伸了进来,满脸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