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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事,张旭眉头皱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东北奚、契丹二部,一向尚公主,如今二部,各立新主,朝中有人在推动,要再遣公主和亲。”
“若能和亲,或许东北又可以太平一段时日……”
“绝无可能!”叶畅猛然开口道。
此前众人讨论边地事宜,叶畅都是笑着倾听,一副年轻后进谦逊模样,此时他开口说话,却是斩钉截铁,让众人意识到,他反对态度是多么坚决。
“叶十一郎,何出此言?”
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汉时公主和亲者不知凡几,可退匈奴者,是公主乎,是卫青霍去病乎?”
此语说出之后,众人齐齐摇头。
“十一郎才于诗才内政,这军国之事,怕是不熟悉。若无和亲之策,匈奴年年寇边,汉应接不暇,何以有汉武之时强盛国力?若无强盛国力支撑,又如何能令卫、霍之流,施展所长?”储光羲坐在叶畅身边,方才两人颇多对话,因此已经熟悉,他亦直接说道:“况且,沙场征战,怎如天下太平?汉武北击匈奴,致国力一空,百万将士喋血,不过换些大宛马、蒲桃罢了,于国于民何益?”
储光羲说话之时,室内俱静,叶畅还没有回音,那边李颀以箸击碗,慷慨悲声而唱:“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此诗唱出,众人都是呆住了,便是叶畅,也没有想到,这千古名篇,竟然就是在自己在场的情形下,如此恣洒出来。
“妙,妙!”
众人拍案叫绝,那边李俊兰已经垂眉细思,不一会儿,便拉着几个乐师窃窃私语。待众人饮胜相贺之后,她笑道:“奴闻得此句,心中实是奇痒难耐,愿唱之以助酒兴。”
说罢之后,那些乐师丝竹弦乐声一变,如边塞角悲、大漠霜冷,紧接着,李俊兰便轻启朱唇,引吭而歌。
一曲歌罢,她来到李颀面前,行礼敬酒,李颀将酒盏一饮而尽,众人又是齐齐赞好。
“储公高论,虽是一片悯民之心,惜哉所见却未远。”众人都以为李颀之诗后,叶畅必是哑口无言的,却不曾想,叶畅举杯起身,向着众人又道:“诸位只见武帝北伐虚耗国力,却不见文景之时,匈奴南下,令诸边困顿不堪?诸位可曾深思过,蛮夷为何屡屡入侵中原?”
这个问题,众人倒是没有细思,蛮夷入侵,在历史上是常事,或许正是因为是常事,所以大伙才不去思考其深层次的原因。
“边境诸蛮夷,未受华夏教化者,与禽兽何异?蛮夷懒惰,而我华夏勤奋,蛮夷愚顽,而我华夏智慧,蛮夷治国以残,而我华夏御民以仁。如此蛮夷益贫,华夏愈富。故此蛮夷屡屡入寇,所为者何,见财起意罢了!诸公皆识边事,当知某言之非虚。”
众人连连点头,对于周边蛮夷劫掠的本性,众人皆有共识。
“公主和亲,区区一妇人女子,远在绝域异疆,能变夷为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于禽兽之中,何异于送人于虎口?况且公主远嫁,少不得工匠、仆役相随,少不得丝绢、金银陪嫁,工匠仆役,将我华夏制器之术传于彼国,丝绢金银,乃剥我华夏之民膏以资敌!”
“不至于此吧……”有人便惊呼道。
“不至于此?远事不提,单说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携书籍工匠无数。原本犬戎不过癣疥之患,自此之后,吐蕃益强,气焰更炽,西境几无宁日。”
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举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也有不赞同和亲者,可是直接批评太宗皇帝,在座之人,还真没有这种胆量。
“以十一郎之见,不和亲,当如何守边?”又有人问道。
“守边?为何要守?”叶畅道:“某曾与人有言,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不存,以战争护和平,则和平永固!”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为武,好战必亡。”张旭年长,虽然性子跳脱,可听得叶畅这句话,也觉得不对劲儿,当下开口反驳道。
“张公所言甚是,但某以为,倒过来说也是可以。武为止戈,忘战必危!”
他二人针锋相对,但未伤和气,而且无论止戈为武还是武为止戈,都是文人惯用的拆字伎俩,至于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同出于《司马法》,只不过二人各断章取义,于是意思恰恰相反。
因此众人都笑起来。
“以武守边即可,方才叶十一你之意思,却是进击。”储光羲道。
“自然是进攻,进攻乃最好之防卫。年年秋高马肥之时,蛮夷牧场草枯,他们无事可做,便想着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诸国,纷修长城。长城虽固,终有防不胜防之处,何如主动出击?兵法云,先发者制人。俗语亦说,只有千日为贼,未有千日防贼者!”
众人多少都知些兵事,当然明白获取战略主动权的重要性,因此在这一点上,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可。只不过李颀想了想,起身又道:“虽是如此,终难免穷兵黩武,如汉武帝一般劳民伤财,至少百姓受累。”
“李公方才之诗甚好,‘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然而,入汉家者,岂止蒲桃!惜哉武帝时群臣见识浅陋,不知其用罢了。以蒲桃酿酒,可免民间以口粮制酒。苜蓿为上佳牧草,可补中原马场不足之憾,且生地种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马,天下名驹,若以之为种,改良我中原战马,何愁马力不及猃狁?汉武帝为一己私欲而动兵戈于外域,并不足取,但若是为天下百姓之利动刀兵呢?”
“为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为天下百姓之利,自张骞凿空绝域,塞上商旅往来不绝,若是能择要害之地,向往来胡商征税,每多增一分商税,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调。民不困而国库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财物,养华夏之生民,岂非大善?”
叶畅侃侃而谈,众人听他点评古人行事,虽不是什么极深的道理,但看问题的角度,却颇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谁来反驳他。
王维原是想说话的,但一想到自己与叶畅的关系刚刚缓和,便又紧紧闭住了嘴。綦毋潜见无人应对,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虽是有理,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慎,妄动刀兵,非国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说甚是,战亦或和,皆为国家百姓之福祗,而不应是为君王个人之喜好。”叶畅抿了一下嘴,终于还是决定把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有一事,某极担忧。”
“何事?”
“某读史书,察历朝兴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汉为例,汉初之时,承秦末战乱之衰,天下人口,不过一千五百万。但至武帝之时,便增至三千万,至宣帝、元帝之时,人口更至五六千万。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却种下乱世之因!”
众人听得都动容:“此危情耸听是也!”
“诸公请想,宣、元二帝之时,人口三倍于汉初,可耕地、山林、河泽,可曾三倍于汉初?这较汉初多出的三四千万人,耗尽地力,无食无衣,乃至为奸人所惑,西汉有绿林、赤眉之乱,而至东汉,又如此循环,至有黄巾之祸!”说到这,叶畅扬声道:“我大唐开国之初,人口一千五百万,与汉初相近,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为一千九百万,中宗神龙元年,人口三千七百余万,今上天宝元年,计口四千五百万——诸公皆知,此中数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万奴婢之数,口七千万有余!”
方才众人还觉得,叶畅是在危言耸听,可是这一连串的数字报了出来,他们虽不知叶畅是从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地力有限,供养如今七千万余口,已近竭矣。圣人自长安东巡洛阳,非为奢侈,只因关中地力已尽,不足供养长安百万之民。如今尚可维持,可人口滋生,待一万万之数时,国家当如何是好?待二万万之数时,国家又当如何是好?”
“叭!”
叶畅说到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座中诸诗人,却都是呆若木鸡,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于地。
人口,乃是朝廷的财富,但是叶畅却揭露出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就是当这财富膨胀到一定数量,便会成为朝廷的负担。
在座者皆是聪明人,其中熟读史书的,还从叶畅的暗示中得出了结论:战争,唯有改朝换代的战争,才能消灭过剩的人口。
想到那个结果,众人就不寒而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