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院里几点新梅,仍在枝头盛放,暖暖淡淡的黄,映的一树新绿更加盎然。簇簇似几团新绒,伸手一摸,心头都酥软了一般。
隔着那样漫长的光阴,这一见,好似半生都恍惚过去了。他站在距床边不远处的帷帐外面,帐里有人影,仍是那个极淡极薄的影子,就像初遇时候的样子,阳光很清淡,她病中,整个人都很虚弱,腰身盈盈可握,投在墙上堪堪只是一层极薄的影子。
帐中那人已经虚乏无力,连医队都退了出去,英伦最好的医疗队,妇产经验最丰富的医生,以沉默宣告回天乏术。
隔着一重帷帐,堪堪两个世界的轮回。
他轻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心头梗的难受,鼻尖已经酸涩不能自已,真想逃避,一回头,是百口莫辩。
病床那边却飘来气虚的声音:谦益,你如果见到素泠,代我……好好照顾她。
是她。这么多年了,这样悲伤的见面,她恁是连珍重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像老友那样,信任地托付给他,她的妹妹。
许谦益哽着声应了一声:好。
她忽而如在梦中,那声音飘虚的恍在远天之外:……好好照顾素泠,她……也很可怜。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伴着几声咳嗽。小虞将她扶起来:太太,太太……叫了她几声,却突然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谦益愣在那里,终于艰难地迈开步子,撩起了帐幕——她素颜,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嘴唇白的吓人。
他动了动唇,突然觉得眼睛疼的要命,滚热的泪水再不受控制,顺着两颊滑下来。
小虞很急促地叫他:许先生,太太有话要和你说!
他略怔,睁眼时,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走至床前,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开,他的手轻轻搁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视线内,迎着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轻轻伏低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泪溢出——然后,吃力地撑着身体,把头昂起,附在他耳边,唯有这样一句话,痛的人肝肠寸断:
不悔……仲子逾我墙。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后,就再没抬起。她阖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桩事,呼吸,沉的没了边。终于静下,静下来,再停止……
眼泪顺着衣襟滚进脖子里,还是温热的,不久之前它还沸腾如血液,如今却在初春的阳光里渐渐冷却。
连人都不温了,那泪又堪堪挨得过寒冷?
院子里,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没有什么是温的。
不悔仲子逾我墙。那样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声音,清雅似其人,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是轻快畅然的。那是她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苍老的光阴再也不会给她余生了,就此静止,就此结束……
许谦益站了起来,那枚扳指,轻轻擦过眼前,一贯的儒雅,一贯的风度,他温声道:阮太太过去了。
过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墙。很早的时候,似颦儿和宝玉窃读西厢,他们也有过那段偷看闲书的日子,彼此年岁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语言,类似的气质,类似的爱好,一起看武侠,读闲书。不悔仲子逾我墙,是《倚天》中纪晓芙一章的题头——不悔,不悔……再过这一生,她还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伦常,在这样死气沉沉严守规矩的大家族中,她是异类,是不守妇道的反面教材,那么多的脏水,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是,奈何桥上走一遭,再过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面已经有人出去报丧。
小许先生突然回过头,看着她,淡淡吁声:其实——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迈出了这间屋子,屋外流光浅浅,天色却暗沉了许多,好似蓄着一场大雨。那枝头几点黄梅,不知何时被风吹落,绒团似的在地上打转儿。
一场硬仗,就要从这里开始。
许风宁几乎和许致祁同时回到伦敦,两场丧事,两方的阵势,百年老族的屏障,在伦敦下不停的雨中,摇摇欲坠。
他极爱喝茶,沏新雨龙井,躲在书房中,听雨声,品茗,恍恍一下午,过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动时,却发现,天已薄暮。
伦敦这雨,像是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内侧,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着时,触触有感。
用倍数稍高的放大镜看,就能看见清晰的字迹,正是这首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这枚扳指归属他时,那首诗就已经在了。也许连他的养父都说不上来。
毕竟,许家是百年老家族,那传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历史,传下了几代。几百年前的事,谁会记得?也许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么有兴致,在某个时刻,一时有感,刻下这首诗。
就这样传了这么多代。
他一夜未睡,凌晨五点早钟响起时,和家里的老人们直奔父亲的灵堂。叔父辈们一个都不差,已经在灵堂等着他。
许致祁很晚才到,陆续跟在后面的,是风字辈兄弟们。
许风宁经过他身边时,递了个眼色,他心中知道不妙,虎视眈眈的叔父们,八成是来逼宫的,他此时手握扳指,又适逢养父大丧,如无意外,下一任许先生,应该是他。
果不其然,行丧未半,已经有人当众发难:我们许家的大位,不可能交给一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黄毛小子!
他听的脑袋嗡嗡,血缘血缘,又是血缘!如果没有这层牵绊,他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先许先生器重他时,叔父们个个不服,拦绊子下圈套,结果把阮素岑也卷了进来……连他的心上人,也成为他们夺权的棋子,多年以前,阮素岑曾经含泪对他说过:谦益,如果你是许先生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至少不会惹来那么多是非,至少不会赔上一个女人的一生,藉以挟制他。
他们,不应该是悲剧。
许风宁站了出来:大哥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许家,他的办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父亲在世时,早有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咄咄逼人的叔父打断:黄毛小子懂什么!风宁,叔叔在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许谦益退了一步,他一向温雅,即便面对这场夺权之争,也红不上脸,只笑了一下,淡淡说道:那叔叔的意思是,谁有资格,在父亲身后掌大位?
谁有资格?那位倚仗资历的许先生顿时噤声。
话说的再开,就太明显了,毕竟,许风宁那一辈是嫡系,华人讲究面子,即便禅位,也要一推再推,这样的咄咄逼人,摆上了台面,就太丢分了。
众人皆没有再说话。
但很快,许谦益就落进了圈套,叔父辈们圆滑地推出了许致祁:你太太刚刚身故,最近……不要太伤心。保重身体要紧,许家大业,还得靠我们这一辈撑着,话里仍是有话,要不然,被没名没姓的外人分了家,祖祖辈辈的基业还不知怎样呢!
许谦益脸色一煞,这招奇狠,推出许致祁来制衡许谦益,且不说当年传的有声有色的那段公案,就说眼下,许家东府西府,上下众人皆知,阮太太去世前,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许家堂堂长公子,许谦益先生。
许致祁脸绷的紧,手下已经负力千斤,那指骨,被他捏的沁白。一场火山喷发,眼看就要来。
众人皆屏息不言声。
忽然,蔡玉娥站了出来:先许先生卧病时,一直都是我在床边伺候汤药,他临走前,有话要交代……
你?大哥身故前说的什么,现在口说无凭,你凭什么叫我们相信?
本就是让人怀疑的措辞。蔡玉娥倒也不卑不亢:怎么说口说无凭呢?白纸黑字地写着,我不敢瞒。
说罢,掏出一纸素笺。
翌日晨会,伦敦接待了另外三大世家万里迢迢赶来的管家众人,关着门开了一早上的会。
出来时,许谦益指上仍套着那枚扳指,不交权,不交扳指,名义上由年岁最长的叔父许致远掌事,代为许先生,实际上达成权力过渡的共识,过几年,风字辈羽翼初丰时,许致远便放权。
听说会上还有一则小插曲。家族内投票时,那些大家长又旧事重提,搬出阮素岑内闱事,想要让许谦益面上不堪,自动退行,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