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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瞻亦变了脸色,起身道:“朕看看他去。你要不也跟着一起?”
我提起裙袍,以免绊脚,跟着他站起身来,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差点撞在羽瞻身上。
“干什么?!”羽瞻喝道。
“回……回大汗,至琰……国舅他,吐……吐血了。”
我身子一晃,幸得羽瞻一把握住我手腕才没有跌倒。
“请杜伦婆婆也过去!”
“杜伦婆婆……她……”那侍卫抬起头,怯怯看了威势逼人的羽瞻一眼,又低下头去:“她今天病了……一直在呕吐。”
“早不病晚不病,怎么今天病了呢?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这可怎么好。”羽瞻明显乱了些阵脚。
“早不病晚不病。”我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大汗,您想过么?为什么身体那么好的杜伦婆婆会突然在您把至琰责罚到内伤的时候突然病了?她从来不会为了什么人的利益牺牲伤病者,可这不代表别人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伤害她……”
欺骗与夜星
我木然地看着医士和侍女们在至琰的帐中来来回回,他们说了什么我一概不记得,只知他们口中的至琰情况很不好。
羽瞻没有说话,帐中便没有人敢开腔,榻上的呻吟声也极低微,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一阵阵鼓荡着我想说的话,却又被帐中死气沉沉的氛围压制住。
我可说什么好呢,我想求羽瞻一定要救他,一定要让他活下来,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哭,流泪的话是会打动羽瞻,还是会让他觉得我虚伪。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心头的哀恸是为了他的伤势,还是为了那越来越远的复仇梦想。
我对这个弟弟的感情一开始就建立在利用的基础上。我只期待他长大,然后将冬珉赶下他窃据的皇位,杀了冬珉,灭了安氏一族。
为了他会听我的话,去将这些事情一一完成,我不惜装出一副亲切温和的样子,事事皆顺他意,还教他书字,教他权谋,教他如何治国。可不料竟给他惯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以致有今日之祸。
可是如今,我却当真担心着他,难道只是为了利用他复仇么,还是——我也对他生了感情,当真认可了他作我弟弟的身份?
他小小身体缩在榻上,一团团沾着脓血的布巾被丢入水盆中清洗拧干,又拿去擦洗他的伤口。那布巾想是冷的,所以一碰到他的伤处他便抽搐一下。
可便是这般受罪,也只能医好他肉皮外伤,他吐了血,那是伤及五脏才会有的征象,不服药,是绝对好不了的。而杜伦婆婆不在,就没有人敢为他下方子。我只望杜伦婆婆早点儿康复,否则一旦内伤恶化,结局自是不堪设想。
便在此时,至琰突然大咳起来,我脸色煞白,一下捏紧了羽瞻的手指。
羽瞻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言语,自有侍女上前伺候,她为至琰揩了口,疾步走到我们身前,轻声道:“大汗,国舅他……又吐血了。”
羽瞻点点头,亲自看了至琰的伤处,眉皱得更紧,声音却不急不慌:“依朕所见,虽伤势沉重,但国舅吉人天相,定无大碍,你们小心伺候着。再有什么事就自己处理了吧!”
我听他此意,分明是要抛下至琰不管的口气。
当着众人之面,我虽惊得说不出话来却不敢多言一句,怕堕了他面子,惹他更怒。
若是从前,也许我会开口求他的,而现在,当我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娘家可言时,却不自觉的变了态度,再不敢稍有放纵。
他出了至琰的帐,却没有往银帐中回的意思,反而令人牵过马,分明是要出城的意思。
“大汗……”我若此刻不言,也许再没有机会说话:“大汗,您救救臣妾的弟弟吧!”
他笑得毫无笑意。
“他不需要朕管。”
“大汗……他……他都吐血了!”我急得快要哭出来。
“不要尝试骗朕。”
我不知该如何说下一句,他口气决绝:“朕最讨厌的就是有人意图瞒过朕行自己的事情。”
“可是,臣妾没有……”
“你是没有骗朕,但你也没有看出来至琰在骗人吧?”
此时,那牵马的侍卫已经回来,羽瞻翻身上马,朝我伸出手来:“和朕出去。”
我不敢犹豫,借他的力量跨上马背,他的右臂虚握着马鞭,左臂护住我腰,双腿一夹,骏马踏着碎步向斡尔多城之外跑去。
出了营门,他便不断催马,马儿越跑越快,直至在月光下的草原上奔驰起来。
及至斡尔多城变成遥远的剪影,他方才勒马停下:“现在可以说话了……阿鸢,你当真没发现至琰在骗人?”
“您这么说,臣妾……”我叹一口气:“确是没有发现的,请问大汗看出了什么?”
“你知道么,只有肺经受伤的人才会咳血,至琰吐血之前曾剧烈地大咳过,你也看过他的伤处,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吗?”
我恍然:“他的伤处……是在腰臀之上,此处受击打是不会伤到肺经的。”
他点点头:“就算那下棍子的人手法再高超,要击伤他肺经还不留下任何皮外伤痕迹,那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伤到肺,那他咳血就很不正常,而若是腹中的脏器受了伤,多半是便血。”
“便血不容易被看出来,于是他‘咳血’了,这是最明显的……是吗?”
“其实,他若是不咳嗽那一阵,只吐血,朕也不能断定他在装伤。吐血是伤了心脉,那也是有可能的,但咳出血来……不免有些夸张了。”
“谁在教他骗人?”我心下思量,顺口问了出来,但问出来想羽瞻也答不上,否则以他性子怎会就把我带出来说明此事而不拿那人问罪,这一问只是徒增尴尬罢了。
但羽瞻开口了。
“想是没人教,他自己生出这法门的。”
我骇然:“您是说这孩子才这么大就……”
“不容易,对吧?”我本是侧着身看他,但此时他脸上的冷笑在月光下分外碜人,我不敢多看,急忙又扭回身去,只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但孩子就是孩子,自以为计划周密,但都会让人看出破绽来。”
“为什么大汗断定没有人教他?”
“先假设有大人教唆他吧,那个人一定是想借此机会骗过朕,要骗人一定会在对方不熟悉的方面下套——可是朕自小长于军旅之中,不提医术,伤到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征象这些简单的道理都还是懂的!和至琰亲近,能教唆到他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朕自是不会自己下套自己钻,你也没有教唆一个孩子的必要,慕容朝身为将军自然不会出有如此破绽的点子,而伺候至琰的那些侍卫侍女,他们也该知道在这方面想瞒过朕几乎是发梦,就算要骗,也会做好周密的准备……”
我点点头,以为然,但犹有一事想不通:“至琰他骗您做什么?”
“你的想法和朕完全一样的话,就会有些细节被同时遗漏……阿鸢,朕想让你自己想想这事儿,把你的想法告诉朕。”
“臣妾能回去再想这事儿么?现下里脑子乱得很呐。”我告饶。
“随你,那就走走,散散心吧。”他勒转马头,却是缓缓向斡尔多城的方向返程。
我闭上眼,头向后枕在他肩上,虽不指望一时便想透此事,但理出一个脉络也好,脑海中却是一片纷乱。
许是因为我并未从心中相信至琰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按羽瞻的说法,此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只是一个孩子邀宠的小小伎俩,但对我来说,却分明是重重的一击。
如果他才六岁就能想到如此的招数,今后必然是一个极难缠的角色,我能不能控制他很成问题,而如果一着不慎,还有可能被他利用——我怎么能想到这孩子有这样的心计,是我太小看他了么?
他的目的……他为什么要装着伤势沉重?是想吸引羽瞻的注意,那又是为了什么?最简单的可能是想疏远羽瞻和德兰,但损害德兰会让谁受益呢?
德兰为人慷慨洒脱,虽颇为莽撞,却毫无心机,郜林人多是如此脾性,他该不会是得罪过谁。而斡尔多城一战,他居功甚伟,难道是为此让什么人觉得他碍事了?
也许是今日在至琰那儿哭了一场的缘故,也许是夜风太凉,我的太阳穴一阵阵传来钝痛,终于无法想下去了,遂睁了眼,却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乎要惊呼起来。
我眼前的是无数低垂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