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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此次来谷城……”林铭球说了半句,忽然停住,用肥胖的、细皮白嫩的、带着长指甲的手端起茶杯举了举,同时小声说:“请!请!”
献忠恭敬地端起茶杯说:“大人请。”
林铭球喝了半口香茶,放下杯子,拈着胡须,继续说:
“学生此次来谷城,是特意要同将军一晤。”
献忠赶快站起来,躬身回答:“献忠愚昧无知,一切听大人训示。”
“不必过谦,不必过谦。”林铭球点头微笑说。“请坐下说话,不必拘礼。自从将军归顺朝廷,谷城士民相贺于道。实乃苍生之福。不知麾下现有兵将若干?”
“约有十万多一点。”献忠欠身回答,故意多说三倍还多。
“十万人马不是一个小数目,将军如真能为朝廷效力,将来定能建不世功业,名垂竹帛。”
献忠慷慨他说:“献忠少读诗书,高深的道理不懂,但是‘为朝廷效力’这个宗旨是抱定了。只要能给末将十万人的粮饷,给我正式职衔,发给关防,献忠愿意为郧阳、襄阳、荆州三府保境安民,不受盗贼骚扰,叫家家户户都能够大开着门儿睡觉。”
林铭球连忙回答:“既然将军有此诚意,朝廷也不能亏待将军。至于月饷、职衔、关防,等学生回襄阳后一方面向制府大人①禀明,一方面自己也上疏朝廷,代为乞请。” ──────────────
①制府大人——指熊文灿。明、清两代习惯,下级对总督尊称制军、制府或制台,熊文灿的名义是“剿贼总理”,地位同总督一样。 ──────────────
“谢大人栽培!”献忠又站起来准备磕头,被林铭球拦住了。
“这是一个血性男子,深明大义。”林铭球在心里说。“可见外间所传种种,都是流言,不可凭信。”
献忠问:“大人,是不是现在开船,驾临谷城?”
“天色已晚,又是上水,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开船,如遇顺风,已时可以赶到谷城。”
献忠站起来说:“大人旅途劳累,末将暂时告辞,准备明天率阖城绅民在城外恭迎。”
林铭球亲切地说:“请稍坐坐,随便叙话。”
老家人又轻脚轻手地进来,换上热茶,林铭球为表示自己的长者身份和对献忠的关心,问了问献忠的家庭情形和年龄。当他知道献忠今年只有三十三岁时,便连连点头,称赞说:
“正是有为之年!像将军这样年纪,只要效忠朝廷,取功名富贵如拾芥耳。”说毕,拈着花白胡须嘿嘿地笑了几声。
献忠说:“末将自然愿为朝廷效忠,无奈朝廷不肯相信,不给职衔,不发月饷。长此下去,难免不使将士寒心,恳乞大人多多提携,献忠与全营将士都会感激大人恩德不忘。”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奏明皇上。”
林铭球又谈到罗汝才新近受招抚的事情和李自成的被全部击溃。特别谈到后者,他感到十分欣慰,说:
“一则赖皇帝威灵,二则将士用命,陕西流贼一鼓荡平。”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流贼”二字可能触着献忠忌讳,不由得顿了一下。看一看献忠的脸上神色照常,才接着说:“看塘报上说,这一次多亏洪制府指挥得宜,秦抚孙白谷设三伏于潼夫南原,每五十里设伏一道,而令曹变蛟、贺人龙等从后穷追。闯贼奔入伏中,人马自相践踏,曹将军亲自手执长刀,大呼砍贼,伏兵四起,四面掩杀。贼死伤不可胜计。那些侥幸逃脱重围的,有的弃了刀枪,有的抛掉马匹,逃人汉南山中。事前洪制府传谕各处乡兵,都用大棒截击,使贼飞走路绝,先后降者数十万,委弃甲仗如山。据塘报上说,李自成妻女俱失,仅从十七骑逃去,又说,他已被村民击毙,不过尚未找到尸首,唉,这真是苍生之福!”停一停,他又像画龙点睛似的加了一句:“自然,李自成如果能似将军这样深明大义,早日归顺朝廷,也不至如此结局。”
张献忠装做洗耳恭听的样子。当林铭球把话说完,他微微笑着,没说一个字。他相信李自成确实是全军覆没,他自己派出去的探子也是这样禀报,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认为林铭球所说的许多话都是道听途说,顺口喷粪,使他觉得又生气又可笑,同时在肚里骂道:“妈妈的,原来你是个吹糖人儿的教出来的!”
“敬轩将军,据你看,陕西局面是否会从此安定?”林铭球得意地笑着问。
“这很难说,末将不敢妄加推测。”张献忠回答说,想给林铭球一点教训,使他不要高兴过火。“李自成给官兵打溃了是真的,可是塘报上的话也常常很不可靠。”
“将军的意思是……”
“请大人恕献忠直言。”
“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样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他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他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交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粗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日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间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谷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