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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惠还没开口,老赵坐不住了,急忙站起来,连连摆手:“先生,俺可没有乱说!”
“先生,退学这事儿,是我自己拿的主意,不干我爹的事儿。”姑娘看自己爹爹受委屈,连忙上前分解道。她现在说话,也不似以前初来时的山东味,可是标准的京片子,脆生生的。
孙元起看老赵的神态不似作伪,便道:“老赵,你且坐下。景惠,你说说,为什么要退学啊?是老师没教好?还是什么问题?”
“不是别人的问题,就是我想退学,我不想读了。”还是那句话。
姑娘执拗起来,孙元起也头痛,“那你退学之后,干什么呢?想好了么?”
“我想好了,”姑娘睁大眼睛,紧盯着孙元起,“我要来服侍太太!”
“……”孙元起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看看老赵,结果更令他吃惊:老赵满脸高兴,连连点头,一副“对,对,你做得非常对”的表情。
看着孙元起吃惊的表情,姑娘抿抿嘴,说道:“先生,我一直记得光绪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冬天,我们一家在大栅栏那儿忍饥挨饿,找不到活路。那时候天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每天都饿死人。不少人家,为了吃顿饱饭,多活几天,都把闺女卖到、卖到窑子里。爹娘疼我,舍不得把我卖了,一家人轮流出去讨饭,还是填不饱肚子,景行、景范天天喊饿,爹娘经常把自己那份省下来,给我和两个弟弟吃。夜里,我经常被冻醒,手脚没有一丝热乎气,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那时候就心想,如果谁要让我们全家吃上饱饭,我、我就是被卖进窑子里,天天受人糟践,也心甘了……”
屋子里一片静谧,老赵不时地拿袖子揩拭眼角。
“那天,听说有人买了大弟,我们全家又是伤心、又是高兴,总算家里有人找到活路了,赵家没有绝后,断了香火。结果,大弟又回来,说人家好心,要收留我们全家。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救了我们全家,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毫无怨言,一定要好好报答!一出去,就看到先生您了。虽然初次见面,您就给了我们一块银元,让我们去吃饭、去买衣服……”说到这儿,姑娘的声音有些哽咽。
孙元起叹了一口气:“唉!不要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我要说。”姑娘又执拗起来,“终于,我们全家终于吃上一顿饱饭。那顿饭,是我这辈子吃得最香的一顿饭,真的。吃完饭,我们家又找到马神庙。先生和和气气的,给我们安排住的地方,还给我们抱来新被子。晚上,我记得是吃馒头,有白面馒头、还有杂面馒头。白面馒头,是我们老家过年、或来客人才吃的。自从家里遭了灾,到后来逃难,我们都一两年没吃过了。看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我、两个弟弟,还有景尧,都馋得要命,眼巴巴地看着,直流口水。可是却只有四个。结果,先生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自己却吃杂面馒头……”
“自从到了先生家里,就从来没让我们几个干什么活儿,天天和先生坐在一块儿,吃一样的饭。不说打了,就是骂也没骂过一句。不仅如此,还让我们上学,叫我们识字,一年又一年。如今,先生经常出去,只有太太一个人在家,太太又有了身子,做什么都不方便。我娘、郑姨虽然能偶尔去看看,毕竟她们不懂英语,太太官话也不太熟悉,难免交流不便、照顾不周。”说到这里,姑娘“啪嗒”一声跪下了,“先生,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可我们赵家也是有良心的。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明白事理,你、你就让我报答一回吧!”
老赵也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先生,你就答应了吧!”
孙元起急忙上前去扶,老赵、姑娘都拗扭起来,怎么也扶不动,只好退一步:“也好,等我走了,你便去和薇拉一块儿住。不过,平时的课还是要学的。等这学期学完,薇拉也不应该用人照顾了,你便去和满乐道老师学习医术,以后学校成立校医院,里面的女病人,少不得要麻烦你。”
俗话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有了赵景惠这个不好的榜样,郑景懿、宋景尧也有样学样,来求孙元起,希望能退学服侍薇拉。被孙元起一顿说教:“你个十三周岁左右的孩子,不好好呆在学堂里面学习,都想干嘛?”只好撅着嘴,乖乖地会教室上课去了。
不仅是女孩子,连男孩子也心动了。赵景行趁老赵不注意,悄悄蹩到校长室,往地上“噗通”一跪:“先生,我想退学,不想上学了!”
孙元起停下笔,从书稿间隙里望了一眼,仍继续写。不理他。
半天,看孙元起没有反应,赵景行怕他是没听见,又往前爬了几步,说道:“先生,我不想读书了。”
孙元起还是不理他。
那小子知道人家是故意不理他,有些郁闷,怏怏地站起来,凑到办公桌前:“先生,我不上学,可以帮你带那些保安。我保证,我带着他们,绝对‘服从命令听指挥’。您让往东就往东,您让往西就往西,你让撵狗就撵狗,你让打鸡就打鸡。真的,说到做到!”
孙元起这才停下笔,望了他一眼:“你会带保安?”
“会!”少年马上立正,打了个标准的军礼,回答得咯嘣脆儿。
“切——”孙元起不屑地看了看他,“《孙子兵法》看过么?”
少年愣了一下:“这——,只要你让我去带保安,我保证半年,不,三个月,就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真的,我保证!”
“那,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看过么?”孙元起又问。
“……”少年无语了,半晌才道,“先生,带那群保安,一本您编的操典就够用了,何必看那么多呢?”
孙元起戏谑地看着他:“你看看,还说什么‘说到做到’?现在让你看几本书,你都不乐意。以后带上保安,我说的话,你还会听么?”
“那……好吧,只要让我带保安,那个什么什么斯基的《战争论》,我一定看!”少年只好屈从。
“是克劳塞维茨。此外,弹道学你会么?”孙元起像猫捉老鼠一样,捉弄着这个可怜的少年,“不会的话,以后有了洋枪洋炮,你也不会用啊!何况指挥?”
少年终于明白孙元起在捉弄他了,有些垂头丧气:“先生,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我带这些保安啊?”
“你真想带保安啊?”孙元起问。
“真的,我觉得带着这群保安操练,哪怕流血流汗,我心里也是美的。”少年笃定地回答道。
“这样啊,”孙元起点点头,“那等你高等中学毕业,学好日语,我看能不能送你去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去。等你从日本回来,你要还想带保安,我就让你带。否则,没门!”
少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意兴阑珊地退出了校长室。至于他是回去发奋学习,还是从此打消这个念头,这就不是孙元起所能考虑的了。
安排第二批到来的外教们一方面做好实验楼的装修和实验设备的安全,一方面“偶尔”兼职客串一下各科的教师。孙元起带着不舍和挂念,作别了亲朋好友,与第一批的九位外教踏上了那艘熟悉的“杰拉尔德号”邮轮。
四十六、燕子不来春又去
因为孙元起要写有关遗传学的东西,在写之前,少不得要翻看西方生物方面的书籍。有鉴于国内还没有合适的教材,而且学校以后将成立生物学系,所以在翻看阅读的时候,就想按照自己的思路编写一本,首先是要总揽全局,拟好提纲。如今在航行在海上,正是心无旁骛、专心做事的好时机。等到了美国,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恐怕就没有那么大块的时间动笔,只有零散时间,那时候只需把内容一块块写好,填进提纲中便成。
“杰拉尔德号”邮轮虽然硕大无朋,近几日海面也还算平静,可在航行途中,船体颠簸摇晃还是少不了的。这对孙元起的工作造成很大的不便,更多的时候,是躲在房间里静静地看书,静静地思考,等思考成熟了,才乘着比较安稳的时候,快速动笔。即便如此,字也要写得很大才行,否则便会抖成一团,时间一长,就是天王老子,怕也认不出来。
这一日下午,大约是有风,船内摇晃得厉害,不仅东西没法写,就是坐着也晕头转向的。孙元起在房间内呆得泼妨,便走出去,到甲板上散心。
海风正大,带着腥湿之气扑面吹来,微微有些凉意,让孙元起发热烦躁的心情为之一宁。或许因为风大,甲板上除了孙元起寂无一人,显得甚是空旷。天空堆满灰色云朵,随风变幻,似乎是要下雨。
走到船尾,凭栏远眺,但见海天茫茫。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