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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元起道:“既然如此,张家能不能请求朝廷改谥或赠爵呢?”
“谥号、爵位都是天下名器,最受重视,不可轻易假人。授受只能出自乾纲独断,哪有自家上书请求的道理?真是痴儿!”老大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当然,改谥乃至夺谥也是有的。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发现该大臣有不为人知的重大功过,要么是新君即位,褒赏潜邸旧人。香涛符合哪一条?而且如你所说,文襄本身就是极好的,张家有什么理由要求改谥赠爵?”
孙元起很不以为然:“香帅历任巡抚、总督、军机,功勋彪炳。就我所知,仅他在湖北编练新军、兴建学校、开办汉阳铁厂等业绩就足以扬名后世,何况还有抗击法国抵御外侮之大功劳呢?俗话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世不会因为他谥号是‘文襄’不是‘文正’、‘文忠’而忽略他的丰功伟绩,相反,只会因为‘文襄’的谥号而嗤笑朝廷不公。”
老大人道:“道理虽然如此,但后世言及香涛时,自然不会像你我二人或称香涛、或称香帅,只会尊之曰‘张文襄公’,万世不易。每念及此,便觉不美。”
孙元起知道,老大人嘴里是为张之洞抱不平,其实心中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后事。
在《论语》中,孔夫子就有这样的高论:“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人活到七八十岁,财帛、美色等物质享受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们更关心自己死后社会对自己的评价,总希望能扬名后世,不被历史遗忘。
想到这里,孙元起说道:“虽然香帅谥号有些出人意料,但终归是因为他待人苛刻、恕道有缺、树敌过多所致。近几日同僚们也在谈论此事,顺带言及国朝有关谥号的典故,以为读书人的谥号以‘文正’为最上等,大清立国二百余年,才有七人获此殊荣。本来香帅是有望成为第八位的,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变成了‘文襄’。接下来谁最有可能成为第八位文正公呢?大家掰着指头把朝中名臣数了一圈。”
说到这里,孙元起故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老大人的反应。
“真是胡闹!背后妄加评论说人短长,是为人处世的大忌。百熙,你可不能效法那些轻薄子所为!”老大人训斥道。虽是训斥,但他老人家不觉已经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盯着孙元起。
孙元起心中了然,接着说道:“诸位同僚异口同声,以为论及品学纯正、志虑忠纯,举朝无人能及叔祖父您的。而且咸、同以来帝师多是谥号‘文正’,比如文宗显皇帝的师傅杜受田杜文正公,穆宗毅皇帝的师傅李文藻李文正公。叔祖父您则是德宗景皇帝的老师,百年之后谥号定然是‘文正’。”
老人闭上眼睛,重新靠回椅背上:“他们知道什么?翁松禅(翁同龢)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不是照样谥号‘文恭’?”
孙元起道:“翁常熟在前朝被革职永不叙用,虽然新皇即位后诏复原官,终归声名有缺,自然不能用‘文正’这个谥号。叔祖父您则不然,自入仕以来,深受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四朝器重,一直圣眷不衰。而且谨言谨行,从未遭受严谴重责;醇而不疵,道德文章为天下翘楚,‘文正’谥号不正是恩赐给叔祖父您这样的纯臣吗?”
老大人摇了摇头:“正、忠、襄、成,老夫不过觊觎。只盼能是文端、文恭、文敏之类,便心愿足矣!”
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道理,不想得文正的读书人不是好读书人。老大人此言,不过是自谦而已。
近几年秋冬之交,老大人都会小病一场,但今年病情似乎更重些。而且随后一段日子里,孙府把京城里有名望的中医、西医都请了个遍,老大人身体状况未见好转。孙元起有些恐慌,只恨自己对于医术一窍不通,此刻帮不上任何忙。只好把薇拉母子三人带到城里,全家隔三差五到廉子胡同里探望。
到了11月29日那一天,孙元起刚起床便觉得心神不宁,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早饭刚端上桌子,廉子胡同的管家便满脸慌乱地来敲门:“少爷,赶紧,老太爷快不行了!”
孙元起撂下筷子就往门外跑,一路上不停地车夫快些走。
在廉子胡同刚下车,门口焦急等待的孙多煃一把扯过孙元起就往院子拽,带着哭腔说道:“先生,祖父他要见你。”
“叔祖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孙元起边走边问道。
孙多煃终于抑制不住,抽泣着说道:“今天卯时祖父开始昏迷,中西医都不愿下药,只好移到正堂。一刻钟前,祖父突然清醒过来,说想见见你,有事要嘱咐。”
孙元起顿时觉得浑身发木,呼吸都有些困难。农村有句老话:“男怕聪明,女怕糊涂。”男子病重突然清醒,多半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照此看来,老大人恐怕是命在旦夕。
院子里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凝重。来到正堂,老大人的子孙都侍立在左右,见孙元起到了,赶紧让出一条路。在路的尽头,老大人正横卧在床榻上,覆盖着厚厚被衾。孙元起快走了几步,跪倒在床前,低声说道:“叔祖父,侄孙来看您了!”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老大人脸色蜡黄,没有半点血色,闻言眼睛一亮,缓缓转过头:“百熙,你来了。”
“嗯……”孙元起泣不成声。
老大人反过来劝道:“生老病死,人所难免。老夫活了八十三岁,按照老家的习俗,已经算是喜丧,何必悲伤难过?百熙不要哭,好好听我说几句话。”
孙元起含泪说道:“叔祖父您说,我听着呢!”
老大人道:“官场人心险恶,以前老夫还能勉强帮衬一二,以后你就要靠自己一个人,一定要小心谨慎。你对下属很好,不用我多说,关键是上司,一定要依着官场规矩小心侍奉,不能再向以前那样书生意气。记住了么?”
“我记下了!”孙元起答道。心中却想,您一旦辞世,我便辞官不做,省得看那些朝臣的脸色。
老大人似乎知道孙元起所想,马上说道:“你还记得老夫以前托付的事情么?如今你是侍郎,也算朝中大员。老夫身死之后,你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记得要照顾你的叔伯、兄弟一把。只求他们如寻常人家,遵纪守法,平安度日即可。如果他们有恶行秽言,你也不必袒护,尽管严惩便是。”
见孙元起点头,老大人接着说道:“最后一个,老夫是安徽寿州人,你是江苏淮安人,尽管同姓,却早已出了五服。所以老夫死后,你只需袒免,不必请假服丧。记下了么?”
中国古代是礼法社会,官员有五服内亲属去世,要请假服丧,最长是斩衰三年,最短是缌麻三个月。长期请假,回来之后可能就没有你的职位了。所以老大人特别申明这一点。
老大人对自己可谓恩同再造、恩重如山,他去世之后,自己作为后辈不能服丧,心里如何安稳?孙元起便道:“叔祖父,我——”
“你想让老夫死不瞑目?”老大人声色俱厉。
孙元起只好服软:“是,侄孙都记下了。”
听到回答,老大人浑身一松,精力像水似的快速流走,喘息也急促起来。儿孙们慌了手脚,有的围了过来,有的去喊医生。老大人突然抓住孙元起的手,低声问道:“百熙,您说老夫能得到‘文正’谥号么?”
“能,一定能!”孙元起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老大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卷十、大江东去
二二六、冷眼向洋看世界
转眼间,老大人过世已经一个多月。
早在老大人去世的第二天,宫里边送来上谕,除了大学士应有的待遇外,孙元起清楚记得有这样一句:“加恩予赐谥文正。”足以告慰老大人在天之灵,也略略减轻心中的悲痛。
小资文青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时间抚平一切。但孙元起依然觉得恹恹的,做什么事都没心情,只是呆在衙门里的时间明显多了。
在老大人辞世以前,对于孙元起来说,做官更像在应付差事。在他看来,做官的最大好处就是为自己推广教材、创立学校提供了不少便利,当然,官场应酬和官员倾轧也浪费了自己不少时间。权衡利弊,做不做官在两可之间,反应在工作中就是随心所欲任性而为。
当老大人去世后,孙元起才深切感受头顶那柄保护伞的重要性。大清可不是天堂,那些皇亲贵戚才懒得和你一板一眼地讲法律、讲正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你经世大学里面建座别墅怎么啦?现在别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