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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贤弟何出此言?”吴同甲声色不动。
杨捷三放下酒壶,呵呵笑道:“棣轩兄何必掩饰?世人皆知湖北学堂最多、经费最足,腾挪空间必然也最大,棣轩兄此去定然能做出一番事业。当然,关键还不在此。”
“那在哪里?”吴同甲举杯与杨捷三轻轻一碰。
“妙就妙在湖北制台和臬台刚刚到任,藩台却昏耄老悖。棣轩兄如今腊月赴任,接篆数日便算一年,与臬台任职年限相同。按照朝廷规定,学台却在藩台之后、臬台之前。一旦藩台因老疾致仕,藩台之任舍君其谁?”杨捷三笑意盈盈地盯着吴同甲,“仁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吴同甲摇摇头:“贤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湖北学务固然形势大好,但正因为此,我这个提学使才不好当啊!《孟子》有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如果原本是一穷二白,你稍有成绩便粲然可观。而形势大好呢?
“你做得不好,别人就会拿你与前任比较,横加指责;你做得一般,别人会说你萧规曹随,承前任荫庇;你做得小好,有前任那个阴影在,别人也不会夸你。所以你必须要做到大好才行,但这谈何容易!
“人人都说,创业难,守成更难。守成已是更难,何况再超越前任呢?而且,这位前任还是调任学部左侍郎,作为愚兄的顶头上司。只怕我举措稍有不合他意处,他便要指手画脚,遑论其他!”
杨捷三插话道:“怕他作甚?将在外,还君命有所不受呢。”
“至于接任藩台一事,更属子虚乌有。先不说藩台大人何时去职,去职之后,安知朝廷不会选派他人?布政使可是香饽饽,只怕李大人的位置早已有无数人盯着,灵活的只怕已经打通关节,只等他走人了。我既已得陇,何苦不知足,复望蜀耶?”
“呵呵,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只要藩台人选没有尘埃落定,便是个念想。而且棣轩兄此番出京,怎么说也算件大喜事。所以小弟再敬你一杯!”杨捷三再次敬酒。
吴同甲爽快地干了一杯,吃了几筷菜,才说道:“是啊,这段时间京中波谲云诡,令人不知所从,到了地方终归安静些。”
旋即想到什么,他又接着说道:“坊间传言,万岁爷登基的时候大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行,摄政王慌不择语,说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是这样么?”
溥仪登基时,作为地方官员,吴同甲没能参与大典,而好友则有幸躬逢盛会,所以在酒席间想向好友证实一下。
“摄政王说的好像是‘快好了’吧?当时乱哄哄的,具体细节我也记不清了。不过民间传闻如此,足见国祚难卜。”杨捷三也有些记不清,“不过有一件事却是我亲眼目睹,当时万岁爷哭闹得厉害,摄政王便让随从拿了个小玩意儿放在万岁爷手里,这才停止大哭。你晓得万岁爷手里玩的是什么?”
吴同甲奇道:“是什么?”
“万岁爷手里玩的是庙会上一种哄小孩儿的玩意儿,叫做‘虎小儿’,就是纸糊的小老虎,老百姓又叫‘傀儡虎’。你听这名字,岂是什么吉兆?”杨捷三边说边摇头。
二〇二、关卿何事不成眠
这时候,小二流水价地将几个热菜端了上来。两人也知趣地停止了交谈,趁热吃了几筷子菜。
等四周无人,吴同甲才恨恨地说道:“摄政王如此失言,事后谏官难道不该上书举劾?”
杨捷三嗬嗬冷笑几声:“你当谏官真的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主儿?他们也识得时务,知道看菜下碟!西太后驾崩之前可专门有懿旨,‘著摄政王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悉秉予之训示,裁度实行’。如今摄政王是手秉大权代天行事,谁敢妄言非议?
“而且天道幽远,人所难知。私下里说说,民不举官不究,倒也无伤大雅。如果捕风捉影,仅凭街谈巷议便上书言事,摄政王的党羽会坐视不理?他们会问:值此新皇登基之际,尔等便妄称谶纬,妖言惑众,攻击执政大臣,谈论国祚社稷,究竟是何等居心?如此一来,轻则属于讪谤朝廷,难逃革职禁锢;重则是大不敬之罪,开刀问斩、抄家流放都有可能。
“如果摄政王身份变一变,哪怕是伊尹、霍光,谏官上书言事的折子都能堆满军机处。无论何种处分,革职禁锢也罢,流放斩首也罢,谏官们都会甘之如饴。因为十多二十年后新皇亲政,总会想起他们的好来,生则加官进爵,死则赠谥荫子。
“可我们这位摄政王是什么身份?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生父亲!说句大不敬的话,世间有儿子给老子定罪的道理么?如果谏官们不识时务上书言事,别说十年二十年以后,就是终大清之世也不可能翻案。后来史书上,也只会说他们是徼名获诛,罪有应得。这种生前遭显戮、死后蒙恶名的事儿,谁愿意干?”
吴同甲痛饮了一杯酒,愤懑地说道:“既然此事非汉人谏官所宜言,那满族王公、贝子贝勒们总不该三缄其口吧?”
“他们?他们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做,正和摄政王抱成一团呢!”杨捷三满脸神秘。
“什么要紧的事儿?”
杨捷三凑了过去,压低声音说道:“我在河南会馆听说,先帝在临终前曾拉着摄政王的手,称项城狼子野心,反复无常,居心最是叵测,自己后半生落魄皆拜其所赐,为大清社稷江山计,最好尽早铲除。先帝驾崩后,隆裕太后也曾面谕摄政王,希望能杀掉项城,给先帝报仇雪恨。
“本来摄政王还有些犹豫不决,谁知亲信如涛贝勒、洵贝勒、毓朗等人也都纷纷劝他,建议摄政王对项城速作处置。他们说,现今内外执掌军政的都是项城党羽,先前孝钦太后在时,项城畏之如虎,鬼蜮伎俩只能暗藏心底;如今太后一去,再无人能钳制他,只怕他效王莽曹操之举,行改朝换代之事。
“连和摄政王有过节的恭亲王,前些日子也拿着当年道光皇帝赐给他祖父的白虹宝刀,找到摄政王,说要手刃项城这个元凶巨恶。所以,最近摄政王大为心动。”
吴同甲大惊失色:“袁项城自弱冠从军以来,战功卓著;新政以后,编练新军、改革官制、预备立宪,更是功在社稷。北洋诸人视他为李文忠公第二,惟其马首是瞻。海外各国也目之为华夏柱石,不敢轻启边衅。摄政王同室操戈,行此亲痛仇快之事,何异于自毁长城?”
“项城在中枢一日,满清诸公便觉得想是太阿倒持,心中惶恐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杨捷三也颇觉不平,“当然,想除掉项城又谈何容易?姑且不说北洋驻军近在京畿,只怕摄政王所颁的上谕都出不了军机处!如今军机处共有六位大人:三位满人中,除了摄政王外,庆亲王与项城情同金兰,自然要施以援手;世续性格温软,也不会与项城为难。至于三位汉臣,除了项城,南皮、定兴两位相国都年逾七旬,作为同气连理,也会加以回护。政令都出不了军机处,摄政王又能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是康熙爷,哪里有在宫里擒拿大臣的胆识和魄力!”
吴同甲不禁抚掌:“如此便好。现在环顾中枢,能匡扶社稷、力挽狂澜的,惟有项城一人而已!项城要有什么不测,天下该怎么呀?”
杨捷三黯然地摇摇头:“虽然项城能逃出生天,但要留在中枢只怕是不行了。毕竟现在尚未君主立宪,还是皇权国家,官员任免全赖皇帝一纸诏书。摄政王要是决意将项城开缺回籍,难道项城还敢抗旨不遵?”
“这倒也是。”
杨捷三突然大为感叹:“要说到官场上翻云覆雨的手段,在近百年来孝钦皇太后真是绝不作第二人想。轻描淡写间,便玩弄天下英雄于股掌,足令华夏男儿羞愧欲死。”
“少泉老弟为何突然发此感慨?”
“想到项城这两年的遭际,你就会自然而然地佩服孝钦太后的高明。”杨捷三夹了筷菜,然后接着说道,“孝钦太后虽有女子,确实巾帼不让须眉,在识人、用人方面尤具卓识。她知道项城是不世出之才,自己也有能力驾驭,便尽量放手任其施为,所以项城在近十年间大放异彩。她也知道项城之才,普通人无法掌控,所以在晚年开始渐次剥夺项城的权力。
“两年前,孝钦太后先是将项城所辖北洋新军六镇中的四镇收归陆军部;去年,又将项城与南皮一起上调到军机处,名义上是升官,其实是要剥夺这两位汉人总督的兵权,天下谁不知道大清编练的新兵就数北洋和武昌两处?这些都是先手。
“今年十月份,太后病重。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更是妙招迭出。国家历来宣称‘满汉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