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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月低着头,信步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村口了,她听见自行车铃声,猛地被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脸上有些茫然,然后突然无声地笑了。自行车铃铛又叮铃叮铃响了两下,赵明月一转头,发现居然是沈旭跃,便冲他露齿一笑。那一笑让沈旭跃的心都化了,她终于看见自己了,便从车上下来:“去哪儿呢?”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些亲昵。
赵明月摇摇头:“没去哪儿,就随便走走,散个步,没想到走到这里来了。沈书记你从哪里回来呢?”
沈旭跃说:“刚从公社回来。你怎么了,有心事?”
赵明月看着沈旭跃,低下头,许久都没说话,沈旭跃就一直安静地陪她站着,等她开口说话。赵明月终于开口说:“没什么。”
沈旭跃知道她大概不好说出口,也不追问,只是问:“回家吗?”
“嗯。”
两人并排着慢慢往回走。
赵明月说:“今……”
沈旭跃说:“我……”
两人同时开了口,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笑,令气氛轻松了起来,沈旭跃笑着说:“你先说吧。”
赵明月说:“今天大队主任来我家,说是要推举我三哥去煤矿做事。”
沈旭跃诧异地说:“文件到大队了吗?我今天在公社开会的时候听说了,还没看到文件呢。”
赵明月问:“村里一般有这样的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一个人说了算,还是村委会一起讨论决定的?”
沈旭跃被问住了,这种事确实是赵金云一个人拿主意的时候比较多,虽然说村支书才是一个村的一把手,但是沈旭跃从来没有专断独行过,什么事都是商量着来,往往都是赵金云先提议,大家都不反对,沈旭跃不偏不倚,自然也就同意了。说起来他其实不算有作为的,不是他不能、不想作为,而是这样的大环境下,作为一个外来户,他只能兢兢业业做好分内的事。现在被赵明月问起来,突然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心里觉得有些难受,她会不会因此看不起自己?
赵明月说:“沈书记,你说我们老百姓能不能够推举自己信任的人来做我们的领导干部呢?”
沈旭跃已经听说了赵明朗私下里正在弄联名信,他非常能理解他们想把赵金云赶下台的心情,所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赵金云的后台已倒,他也没有把大家抓出来说是反革命的底气了。“当然可以。”
赵明月笑了起来:“谢谢沈书记。”沈旭跃这么一说,自然也就表明了态度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最近我们大队的知青有不少都回去了,沈书记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沈旭跃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等上头的通知吧。”
赵明月知道,沈旭跃的父亲是78年才平反的,比起其他人来,他的回城问题显然更困难一些。“沈书记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了?”
沈旭跃苦笑了一下:“从我下乡到这里,就一直都没回去过,家里没有人在,而且我家的问题,是不允许回城的。”
赵明月也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到底是个什么时代啊。她安慰他说:“现在si人帮已经粉碎了,生活慢慢就会回到正轨上去了,会有回去的一天的。”
沈旭跃感激一笑:“希望如此。”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到了村里,赵明月拐进一条小路:“我回家去了,沈书记再见!”
“再见!”
回到家,家人已经在等她吃饭了,赵明朗也坐在桌边,兄妹俩对视了一眼,胡年春说:“明月回来了,吃饭吧,就等你了。”
赵明月洗了手,在桌边坐下来,看着三哥,想问又不敢问,怕知道自己不想要的答案。赵明朗笑了一下:“明月,哥不去了。”
赵明月顿觉松了口气,笑道:“哥,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比当煤矿工人有出息多了。”
赵明朗摇摇头苦笑:“你别安慰你哥了。我不去的原因是,我不想向赵金云低头。咱们做人还是要有点骨气的,不能他给我一颗糖,我就把那些棒子全都忘记了,他陷害你的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这种渣滓,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了。”
赵明月笑起来,脱口而出:“三哥,我太崇拜了。”
赵明朗愣了一下,然后面上发红:“我有什么好崇拜的。吃饭吧,吃了饭,咱们再去三队找人谈谈。爹,你去帮我跟赵金云说,我不去煤矿,就说我不想去挖煤。”
赵顺生说:“诶,好。”
经过这个招工的插曲,赵明月和赵明朗的干劲就更足了,他们要尽快说服人们来签名按手印,有了赵金云利诱他这个理由,说服力也就更强了。到十一月初的时候,赵明朗拿到了两百个人的签名,他将这份名单交到沈旭跃手里,要求召开全村大会。其实到十二月底,村里也要进行换届选举了,但是他们一天也等不及,要将赵金云早点拉下马来。
很快,村里召开了社员大会,凡年满十八周岁的社员都要求参加,举行赵金云任免大会。有超过五分之一的村民要求罢免赵金云的村主任之职,全村开会,只要有半数以上的人同意这个决议,赵金云就要下台。赵金云想着还要开会表决才能通过,便抱了一点侥幸心理,他私下里找了很多人承诺,只要他这次没有被罢免,他将会给对方什么好处。
只怪赵金云小人得志,有一点权力就作威作福,这个大会几乎就成了赵金云的批判大会,他这些年的罪状一一被人细数出来:欺男霸女、假公济私、姑息养奸、恃强凌弱……,将手头那点权力简直发挥到了极致。
批判大会中,赵明朗还非常有技巧性地推出原来的村主任,以他来和赵金云做对比,于是大家都觉得赵金云就是一坨狗屎,表决的时候,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举手表决要求罢他,赵金云无力回天,终于成了过去式。
当晚,人们又将原来的老主任重新推选了回去,厚道的老主任为大家服务多年,功劳苦劳大家都有目共睹,要不是赵金云,他还会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呆着。
赵金云被大家罢免之后,后面的会议都没继续了,低着头,夹着尾巴离开了。
赵明月一直旁观着整个会议,看到一切尘埃落定,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金云下台,月亮湾的人们都松了口气,似乎长久以来压在头顶的那片乌云都消散了似的。赵金云窝在家里三天没出门,到第四天,生产队长来到他家,跟他说:“赵主……老赵,你三天没出工,也没请假,这有点不合规矩啊。”
赵金云这几天在家喝得醉醺醺的,双目赤红,胡子拉碴,眼角都积满了眼屎,跟他做主任时道貌岸然的形象有着云泥之别。他听见生产队长这么一说,便大声嚷嚷:“你嚷什么嚷?我身体不舒服,不休息几天怎么了?”
生产队长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出工就该请假。不请假就要被批|斗,这规矩都是你定的。”本来他们村没这规矩,不上工不记工分即可,后来赵金云上任了,便立了新规矩:无故旷工,累积超过三天,就要拉去批|斗。
赵金云听到说是自己的规矩,心里有些得意,但是嘴上却说:“我都不当主任了,我立的规矩还算个屁啊。”
生产队长心说,你那些规矩本来就是个屁,嘴上说:“现在新规矩还没出来,等新规矩出来了,就按照新规矩来。现在还得按照老规矩,否则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就真跟放屁一样了。”
赵金云大为光火:“赵老四,你不就是个生产队长吗,你有什么好神气的?拿着鸡毛当令箭!”
生产队长不高兴了:“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都不去出工做事,大家都吃屎啊?以后我们要改规矩了,主要按照工分来分粮食,你爱来不来。我话说到这里,走了。”
赵金云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冲着生产队长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口水。但是到了上午,他还是乖乖地去出工了。
这个时候已经是农闲时期了,要干的活也不那么紧张,主要是翻地、除草、蓄肥、烧火灰做肥料,为来年的生产做准备。
赵金云到了地里,拿着锄头,锄两下,然后直起腰,将手撑在锄头柄上,跟边上的人吹牛皮,说他以前在县里和公社的各种见闻,见到过什么大人物,开会时吃到过什么好菜,说得唾沫横飞。
周围的人只是听一听,很少有人兴致勃勃去接腔。当一个人总是忍不住夸耀昔日的荣耀、祖宗的辉煌时,这个人差不多就已经是个废物了,他在当下已经找不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只能依靠过去的虚荣才能找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