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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着实有不少人。”也只有郭嘉能跟上他飘忽不定的思路。
“袁氏四世三公,世代皆食汉禄。若他们能有机会觐见陛下,奉忠输诚,也是一桩美事啊。”
贾诩没再继续说什么,重新把双肩垂下去,把双眼藏在层层叠叠的皱纹里,几乎看不清到底是睁着还是闭着。郭嘉听到这话,先是哈哈大笑,随即笑容一敛,手指着老人鼻子道:“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太危险了。”贾诩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
汉室与曹操的不合,尽人皆知。如果天子通过某种渠道告诉袁绍,汉室愿为内应对抗曹操,并且亲身在官渡露面,袁绍必会笃信不疑。接下来曹氏可以运用的谋略,可就太多选择了。
用“当今天子”玩诈降,也难怪郭嘉会说贾诩太过危险。
荀彧脸色却有些沉重:“奉孝、文和,此事有些太过行险,我以为不妥。”郭嘉摆摆手道:“倒也不急于一时,待我到了北方,与主公商议便是——若是主公首肯,贾公你可不要袖手旁观呐。”
贾诩徐徐拂了拂袖子:“张君侯也在军中,我自然要看顾他。”
这三个人讲的话如同打哑谜一般,把曹仁听得一头雾水,急得插嘴道:“你们三个到底在说什么?一会儿袁绍一会儿我大哥一会儿又转到张绣那里了,咱们不是在说陛下么?”
三个人都看着曹仁,似笑非笑。曹仁也不是蠢货,细细琢磨了一番,不禁瞪圆了眼睛:“你们……真的打算搞什么御驾亲征啊?”
“不,不会有什么御驾亲征,陛下会一直留在许都。”郭嘉狡黠地摩挲着下巴。荀彧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暗自叹了口气,曹公这次对袁绍开战本就是一次豪赌,郭嘉不会介意再下一注大的在上头。
可是,贾诩为什么要从中推动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荀彧转过头去注视贾诩,发现那个人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从未让人看清过。
贾诩似乎觉察到了荀彧的担心,再度睁开双眼,慢吞吞道:“荀令君,在下正好还有一事相求。”荀彧问他何事,贾诩说可还记得司徒王允么?
司徒王允,这个人荀彧怎么会不记得。在董卓祸乱朝野、群雄束手之时,这位汉室忠臣一手筹划,劝诱吕布,诛杀董卓,几乎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汉室扶起来。可惜后来王允不懂安抚之道,为群龙无首的西凉军所杀。至此朝廷倾覆,当今天子不得不开始了尊严丧尽的流亡生涯。
讽刺的是,一手造成这一局面的,正是眼前这位贾诩。他一言劝回了本欲逃回家乡的西凉将领们,反攻长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贾诩才是杀害王允的主谋。
他这时候突然提出王允的名字,让荀彧和郭嘉都心生警惕。
贾诩道:“当日李傕、郭汜攻入长安,我阻拦不及,结果王司徒和三个儿子以及宗族十余人惨遭戕害,至今思之,仍旧痛悔不已。前一阵我无意中访到,王司徒有个哥哥,膝下二子,一个叫王晨,一个叫王淩。他们侥幸逃出长安,回到并州祁县老家。这等忠臣遗孤,朝廷不该忘记。”
荀彧不知道贾诩是良心发现,还是别有目的,不过他这理由冠冕堂皇,倒也无从拒绝。
“以文和你的意思,朝廷当如何表奖?”
“此天子事,在下可不敢置喙。”
荀彧听明白了,贾诩这是要给天子做个人情,委婉地缓和君臣之间的敌意,顺便给各地大族示好,表明他不只是乱汉之臣,也会维护名士遗苗。看来,这个家伙毕竟也是对自己的坏声明有所顾忌,打算洗白一点啊。
祁县王氏在并州是有名的大族,袁曹大战在际,这样的家族如能拉拢住,对曹军大有好处。这个人情,倒也值得做。
“我知道了,我会禀明天子的。”荀彧回答,贾诩连忙伏地致谢。郭嘉饶有兴趣地盯着贾诩的动作,好似盯着一截被蛀空了心的木桩——表面看是截烂木头,里面藏着多少虫蚁,可是谁都不知道。
“该不该让他也看看那几幅画像呢?”一个念头掠过郭嘉心头。
2
赵彦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少府存放内档的曹属前。他身子不算健壮,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缓脚步,慢慢呼吸以平复心情。
这里虽然号称是少府曹属,可其实只是两间破烂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两厢。窗棂与门框都歪歪斜斜,屋顶的青灰瓦片杂乱地堆叠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头压塌了几个洞,还没来得及修补,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赵彦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最后连尸身都不知道葬于何处。从此赵彦每次看到雪,都会觉得心如刀绞,因为每一片从天而降的晶莹六出,都可能是董妃的坟塚。
赵彦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门没有锁,没人会对这种破落地方感兴趣。他踏进去以后,一股浓郁的竹纸的发霉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倒是不暗,因为屋顶漏了好几处大洞,几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数摊圆锥形积雪。
朝廷历朝内档文书卷帙浩大,在这里积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个屋子填塞得满满当当。几十个阔口的柳条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简、木简和绢纸,有的编串成卷,更多则是散乱地扔在各处。这些东西全无编类,摆放杂乱,负责搬运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经心。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时代,能有人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无用之物搜集起来,存放一处,已属难得。
赵彦挽起袖子,开始猫下腰去检查。在少府这段时间,他跟着孔融学了不少东西。比如说策、制、敕等天子颁文都是用绢,章、表、书、状等朝廷行文用木简或麻纸,等而下之的是诸曹掾的吏事案牍,皆用竹木简。所以他只盯着那些竹木简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弃之不管。
纵然如此,这工作量还是不小。这样的冷天里,赵彦居然找得汗流浃背,前后翻了一个多时辰,眼睛酸疼不已,可还是一无所获。
赵彦坐了一会儿,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找的,是各地织物在少府的备案记号,这个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数朝不易,所以它的载体不应是简,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错了。
想到这里,赵彦复又起身,在屋子里翻腾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屋外传来脚步声。赵彦大惊,他可没想到平时老鼠都不愿意来的少府曹属,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过来。
严格来说,他属于擅入记室,要是认真起来,也算是一桩罪名,许都卫少不得又会怀疑,赵彦可不想再给陈群添麻烦。他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个大木箱子,箱子极大,他掀开箱盖一猫腰跳了进去。
他刚跳进去,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彦悄悄抬起箱盖的一条缝,看到进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认识,是废帝刘'文'辩的遗孀唐姬,男的似'人'乎是个军人,年纪似乎比'书'唐姬还小一点。那名军'屋'官背对赵彦,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两头,可是两条手臂一会儿抬起,一会儿垂下,显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赵彦暗想。寡妇再醮,这倒没什么出奇之处,但一位帝妃动了心思,这却是有汉以来头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赵彦的猜想:“听说你昨天随郭嘉与杨太尉出城?”唐姬的声音很冷漠,比这屋子还要阴冷几分,怎么也不可能是见情人时的语气。
军官连忙躬身道:“此系公务,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个雪夜。你总是雪夜执行公务,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话满是嘲讽。说完以后,她昂起头,透过屋顶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风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听到这句话,军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一步。面对这位废帝之妃,他总是束手束脚。听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赵彦也是手腕一抖,好险没撑住箱盖。
唐姬没有继续追问,她把瘦弱的身躯靠在柳条筐旁,直视孙礼那年轻的脸庞:“你昨晚出城,曾经寻得几幅画像交给郭嘉,里面画的是什么?”
赵彦根据这寥寥几句话的信息,判断出两个人的关系,近似于胁迫与被胁迫的关系。不过唐姬似乎不是用什么把柄来要挟对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对方的耻辱和愧疚。
最关键的是,赵彦感觉到,似乎两人之间的这种奇怪关系,与董妃的死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他屏住呼吸,继续安静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