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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举,人固有一死。郑老师学问究天人之极,又著书等身,也是死而无憾了。”荀彧劝慰道。孔融收住眼泪,抓住荀彧的胳膊,痛声道:“泰山其颓,天帝岂不知乎?哲人其萎,天子岂不闻乎?”
荀彧一时为之语塞。孔融这一下子,可给他出了个难题。郑玄名气太大了,如果天子不站出来说两句,确实不好交代。孔融的要求合情合理,可偏偏这是荀彧无法做到的。他站在原地为难了一阵,说道:“文举可以拟篇悼文,我转给陛下,发诏致哀。”
“陛下连当面听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吗?以郑公之名,连讨一句天子亲口抚慰都不得吗?”孔融寸步不让。
荀彧叹了口气:“陛下病重,如之奈何。”孔融盯着他的眼睛,严厉地问道:“是陛下真的病重,还是你们不打算让他接触群臣?”荀彧面色一沉:“文举,注意你的言行!”
孔融道:“如今聚儒在即,已有许多儒生云集许都。郑公之逝,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果天子连态度都不表一下,天下士人,恐怕都会寒心啊!”
荀彧何等心思,立刻捕捉到了孔融话里有话。他一捋胡须,微微垂头:“依文举之见,当如何。”
孔融毫不犹豫地说:“天子赐缞,以诸侯之礼葬之。在京城潜龙观内设祭驱傩,许人拜祭十日,九卿舆梓。”
“潜龙观?”
荀彧听到这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孔融为了聚儒之议搞的新建筑,就修在城内,距离宫城不算太远。起名潜龙,是为了和白虎观并称,孔融一心想把它搞成《白虎观通议》一样千古留名。不过孔融没用“青龙”,而用“潜龙”一词,荀彧知道这是他嘲讽曹氏专权的小动作。
若能在潜龙观公祭郑玄,将为聚儒之议添上厚重的一笔。孔融如今非要觐见天子的举动,说白了,不过是以进为退,向荀彧讨可祭郑的首肯罢了。
平心而论,这些要求很高调,但多是虚事,倒也不算过分。于是荀彧答道:“我会禀明陛下。不过如今前方战事紧,所有的葬仪器具与花费,你得自己想办法。”
曹军在官渡的对峙,诸项用度都非常浩大。荀彧光是琢磨如何筹措粮草及时运上去,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更别说拨出富裕物资来搞这种事情。孔融想搞这些事,可以,只要你自己掏钱。
孔融达到目的,不再闹着要觐见。他眉开眼笑地对荀彧道:“对了,文若,还有个消息。各地儒生如今云聚许都,就连荀谌那边,都送来了三十几位士子。你如果有空,不妨去见见。他们对荀令君的仰慕,可是不小呢。”
这件事荀彧早已通过许都卫知道了。那三十几个人都是北方各地家族的子弟,前两天突然跑到许都,口口声声说是来参加聚儒。荀彧让徐干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都是幽、并、青等州的,唯独冀州籍的一个都没有。
而孔融现在居然故意说他们是荀谌送来的,明摆着要扎一根刺在荀彧身上。试想一下,一群打着河北标签的儒生在许都城里乱逛,师承还是河北重臣荀谌——这放到有心人眼里,对荀彧的声望可不怎么好。
但荀彧只是温和一笑,对这个挑衅视若无睹:“最近我太忙了,还是让陈长文代表我去吧。”
“陈群?那家伙说话不太讨人喜欢。”孔融摇摇头。
“你可以教教他。”
荀彧扔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官渡那边一封接一封的催粮文书发过来,他可没那个时间跟孔融斗嘴。
等到荀彧离开以后,孔融恢复了一脸冷峻,仰脸看了看禁中的巍峨城门。这是寝殿大火以后新修的,青森森的高大砖墙像囚笼一样把皇城团团围住,显出拒人千里的冷漠。
“既然陛下不能视事,那么纳贡总还可以吧?”孔融问徐干。徐干擦了擦额头的汗,表示没问题。孔融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河北士子此来许都,为陛下进献了一些贡物。我既不能觐见,就烦请内臣转交吧。”
徐干知道如果自己不接,这个疯老头子一定会絮絮叨叨再说上一个时辰大道理。他接过盒子,打开检查了一下,发现里面只放着一本《庄子》,抄录者的笔迹颇为清秀。徐干自己就是鸿儒,《庄子》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他翻了翻内容,没什么可疑的。大概是那些穷鬼没钱,只好手抄一本以示诚意吧。
“学问之重,甚于钱帛。”孔融看徐干有些不屑,正色劝诫道。
徐干连忙摆出受教的神情,把《庄子》交给冷寿光,请他转给陛下,然后陪同孔融离开宫城。
很快这一本《庄子》通过冷寿光转到了伏寿手里。伏寿好奇地接过去,信手翻了几页,觉得这笔迹有些眼熟。她忽然看到《庄子·大宗师》这一段里,有一句“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相濡以沫”四个字旁边,划了一道淡淡的墨线。
她捧着它,忽然哭了出来。
司马懿最近的日子,过得颇为清闲。他跟随曹丕回归曹营以后,对曹丕表示自己身份敏感不方便露面,于是曹丕就把他藏在营中养伤,就连郭嘉都不知道。
司马懿就这么好整以暇地赖在榻上,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曹丕对他言听计从,什么事都问计于他,俨然把他当成了一个隐藏的智囊。曹操本来想让曹丕赶紧回许都,司马懿教曹丕说了一句“父亲此地若败,天下岂有儿容身之处?”成功地说服了曹操,让他留了下来。
曹丕很享受这种拥有自己幕僚的感觉,而司马懿也借此悄悄了解战场变化和刘平的行踪。这一天,曹丕又来找司马懿,两只眼睛发黑,明显昨天一夜没睡。
“昨天又梦魇了?”司马懿半支起身子问。
曹丕摇摇头道:“这次不是。仲达,你说杨修这个人,可信不可信?”
司马懿没有马上作答。杨修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杨彪之子,汉室幕后的智囊,是刘平最大的依靠。他突然跑过来找曹丕,到底有什么用意,最重要的是,对刘平的计划有什么影响,这都是司马懿要考虑的。虽然司马懿现在一提刘平就火冒三丈,但还是得帮他时时留心。
◇◇◇◇
按道理,他应该去找杨修联手,才符合汉室利益。但司马懿在确定刘平的行踪之前,没有这个打算——杨修也许愿意为汉室尽忠,而他司马懿只是帮自己兄弟罢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司马懿问。
“我之前去找贾诩探听宛城的事,可被王越搅了局。现在贾诩装死,我没办法逼问。杨修找到我,说他辅佐张绣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过张绣与贾诩发生争执,贾诩警告他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宛城。建议我去找张绣问问。”
“张绣?”司马懿拿指头敲了敲床榻边框,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也对,他也是宛城之战的亲历者,没道理比贾诩知道得少。”
“可杨修无缘无故这么做是什么意思?讨好我?”曹丕警惕心很强。
“这世界上没有笨蛋,每个人做事都有他的目的。杨修年纪不大,在你父亲府中的资历又浅。与其跟那一群宿老争雄,不如早早与你结交,为今后绸缪。”
曹丕不屑地撇了撇嘴:“谁稀罕他,我已经有仲达你了。”
司马懿笑了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其实杨修的建议很好,你去找张绣,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何?难道不会动摇军心么?”曹丕虽然年纪小,这些事还算看得透。张绣是降将,非常敏感,如果贸然去找他质问,导致对方心存惊惶乃至叛逃,对父亲的事业将大为不利。他就是顾虑这点,才来与司马懿商量。
司马懿诡秘地笑了笑,声音变低:“你的亡兄之殇,比之丧子之痛何如?”
曹丕呆愣在了原地。
“你父亲的一言一行,天下瞩目,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而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为兄复仇,谁也不能说什么。”
经过司马懿这么一提点,曹丕恍然大悟。他咬咬牙,慨然道:“既然如此,我愿牺牲自己,为父亲承担污名!我马上去找他!”说完他匆匆离开帐子。
司马懿重新阖上眼,好似养神一般。他的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从离开邺城开始,司马懿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曹丕那一句话,让他有了点触动。他默默地在心中推演,将无数漂浮在半空的线头捋顺。突然一道闪光划过,散乱的线索纠结到了一处……
“嗯……不好!”
司马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脸上罕有地闪过一丝惊慌。他终于知道那种不安是从何而来了。
他深知刘平的秉性,那个混蛋是个讲究仁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