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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箫楼
引
雪,铺天盖地的雪。
殷国景安八年冬天的大雪,让很多涑阳人终生难忘。
雪是从十一月初就开始下的,绵绵不绝,即使偶尔晴上两日,未等积雪融化,就又会有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降落。
“瑞雪兆丰年”的喜悦没有多久便被这场二十多年来罕见的大雪冲散,涑阳城只有苍白这一种颜色。出行不便、柴价米价暴涨、病弱孤残在严寒中凄冷地死去,帝都人都被这阴沉的天空和连绵的大雪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这年冬天发生的另一件事情,更加震惊了本已人心惶惶的帝都:骁卫将军谢朗,要在十二月初九这日,东市问斩!
罪名:里通丹国、暗中策动神锐军军变、谋害御史台大夫。
就是那个曾被殷国上下视为民族英雄、忠贞名将的谢朗?那个胆智超群的少年英雄,如阳光般灿烂张扬、银袍长缨、鲜衣怒马的涑阳小谢?
曾经率领一千骑兵,闪电奔袭,深入丹境六百余里,斩敌三千、拔了丹军王旗、全身而返的骁卫将军,居然里通丹国!
那以忠义骁勇而闻名,立下赫赫功勋的神锐军,竟然在谢朗的阴谋策动下全营哗变、据城作乱!
而谢氏嫡房独子、柔嘉公主的准驸马,前程似锦的谢朗,竟然因为阴谋败露,暗下剧毒,谋害查案的御史台大夫!
许多人都不相信,却不得不信。
玄贞门外御诏高贴,黄绫黑字,千钧之笔,朱红之印。
最末一句
十二月初九午时三刻,东市问斩!
钦此!
“谢将军,你可有何话,要本官转告令尊?”
干枯的脸、满面皱纹,瘦小的身子努力支撑着稍显肥大的官服,让人很难相信,他就是朝廷正三品大臣,刑部尚书郭焕。
他微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这俊朗的面容、这虽经三个月的牢狱却仍英挺笔直的身形,心中颇为感慨。
他与谢朗之父谢峻同朝为官,同为正三品大臣,二人又同为显庆六年的进士。可以说,他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粉妆玉琢的孩童,长成英姿勃发的七尺男儿。
而今日,他却要作为监斩官,验其真身、亲下斩令,看其血洒东市、命赴黄泉。
谢悯怀啊谢悯怀,这可要对不住你了。
不是我不想保你的儿子,实是证据确凿、龙颜震怒啊,更何况
郭焕捋了捋颔下稀疏的几绺胡子,清了清嗓子,再度问道:
“谢将军,时候不早了,若是有话要转告给令太祖母、令尊,就说吧。”
雪,下得越发大了。
空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白蝶在翩然飞舞。劲风吹过,又仿佛有人在踏着九歌之曲,回风舞雪,搅破天地间的冷雾,飘落一地冰寒。
法场内外,数千双眼睛,都穿透风雪,望向法场中央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
谢朗微微仰头,看了看满天飞雪,又环顾四周。
东面,满面哀伤之意看着自己的,是平王府的陆元贞。
西面,额头青筋直跳、被几名部下死死拉住的,是骁卫军的翊麾校尉郝十八。
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好象是二姨娘的丫头红蕖的声音。
真好。
虽奇冤难雪,却没有累及他人,看来陛下对王爷、对谢家还有几分眷护之心。
谢朗面上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笑容,可转瞬,笑容又慢慢带上了几分苦涩。
他扭头望向北面天空。什么都看不到,天地之间,唯有风雪呼啸。
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通化门。
因为一个多月的大雪,除了运送米柴油盐的车辕,几乎再无人马进出通化门。守城卫士们也站不到一刻,便轮流躲到垛房里烤火。
已近正午时分,只听得马蹄疾响、鞭声劲催。卫士们还来不及亮戟喝问,骏马已激起数尺高的雪尘,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有卫士欲追赶,同伴将他拉住。
“那是平王府的铁甲枣骝驹,你找死吗?”
马上之人,暗蓝的衫,灰色的氅,披满一肩白雪。喝马声在风雪中听来,急促而带着几分惊恐。
骏马所去方向,正是距通化门不远处的东市。
“大人,午时三刻已到。”刑部主事轻声禀道。
谢朗抬眼,望向郭焕,“烦请郭大人转告我太奶奶和爹一句话。”
“谢将军请说。”郭焕微笑着说道,心中却赞了一句:这小子,倒是个不怕死的种,这个时候了,还这么从容镇定。
谢朗眉目间锐意忽浓,声音冷静而坚决,“谢朗不孝,却一直谨守谢氏家训,此去无愧于天地,请二老保重!”
他话音刚落,有人放声大哭,“少爷!”“将军!”
郭焕微微点头,转身走上监刑台,目光与观斩的雍王一触即分,雍王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午时已到,斩讫报来!”
写着血红大字的斩令如同地狱阎罗的索命牌,啪然落地,法场外围着的数千民众顿时一阵躁动。
陆元贞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郝十八目呲欲裂,慢慢跪落在雪地上,十指紧抠着膝下的积雪,关节喀喀作响。
谢朗反而笑得更加轻松,但无论行刑官如何推搡,他始终没有低下头,就这么直挺挺站在肆虐的风雪之中。
他就这么坦然地站立,好象身后仍统领着浩然大军。
仿似在他面前的,仍是敌人的千军万马。
仿如他仍长缨在手、银甲在身。
行刑官无奈,只得对刽子手摇了摇头,退开数步。
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斩刀端平,微微眯了眯眼,再猛然大喝一声,雪花乱舞,刀光乍起,疾削向谢朗颈侧。
陆元贞双膝发软,眼见就要跌坐在雪地中,却听到一声怒喝。
“刀下留人!”
伴随着这声怒喝,挟着雷霆之力,从人群外掷来一件灰氅。
刽子手的刀,在距谢朗颈侧约数寸处,被这灰氅撞得脱手落地,刽子手更承受不住这股力道,蹬蹬退后几步。
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蓝色身影从马鞍上腾起,右足力踏马头,纵向人群上方。她双足急点,连踏数人肩头,再运真气,仿似羽游于天,于瞬间落在法场中央、谢朗身侧!
陆元贞猛然睁开双眼,郝十八急速站起,红蕖也止住了哭泣。
围观的人群如同沸腾了的水,急速往前涌,又在禁兵的长刀威喝下往后退。
法场内外,乱成一团。
喝声初起,谢朗眼中神光剧闪。他呼出一口长气,慢慢转头,正对上落在自己身侧的身影,对上那双想了无数次、梦了无数次的双眸。
你,终于来了。
雍王霍然而起,喝道:“有人劫法场,拿下!”
禁兵们急拥而上,蓝衫女子将握着一块玉牌的左手高高举起,厉声道:“我乃奉旨彻查安南道兵乱、御史大夫暴亡案暗使,天清阁阁主薛蘅,谁敢上来?!”
雍王急走至监刑台边,怒指薛蘅,暴喝道:“一个月期限已过,圣令昭然,谢朗罪行滔天,午时处斩。你扰乱法场,该当何罪?!”
薛蘅秀眉一挑,运足真气,法场内外数千人听得清清楚楚。
“谢朗一案,实属蒙冤。我奉圣命,已经查得分明,并有人证物证,可证谢朗清白,不令圣上被小人蒙蔽,冤杀忠臣。这闯法场之罪,我自会一力承担。但行刑之事,却需推后,待我入宫向圣上呈上证物,真相将大白于天下!”
雍王连声冷笑,“薛阁主,这恐怕由不得你了。斩令一下,不可推后。要怪,只能怪你未在一个月的期限内赶回来!”
他将手一挥,“拿下,行刑!”
薛蘅早已拔剑,剑横胸前,森寒剑刃照亮了她的眉眼。
“雍王殿下,你今日无法擒下我。若是一意斩了谢朗,不怕真相大白后,陛下的雷霆震怒吗?!”
雍王将心一横,面色更加阴沉,冷冷道:“拿下,斩!”
禁兵们再度向前冲,陆元贞、郝十八等人热血上涌,冲破法场边禁兵的阻拦,围至谢朗身边。
郝十八双目圆睁,喝声震耳欲聋,“不怕死的,就来吧!”
激战,一触即发。
大雪仍在簌簌下着,落满了薛蘅的剑刃,也落满了谢朗双肩。
素服而立的谢朗,却只静静地望着薛蘅,仿佛身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看着她与雍王针锋相对,看着她拔剑怒喝,他忽想起她离京往安南道查案之前,到天牢来看自己,却只说了冷冷的两句话。
“你还没死。”
“要死,你也得等我回来后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