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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孩子使劲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孩子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天伦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帘,倚回座位。
天帝冷静而了然的目光,仿佛犹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觉得他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将做的选择。
车驾在西?门停下,内侍挑起车帘。寒风夹着零星的流霰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冬日疏懒的阳光,洒落在次第的宫宇之间,往日肃穆的天宫,变得晶莹清朗。
储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将几份拟好的诏谕放在他案边,他抬起头冲我微微笑了笑,说:“有劳了。”
然后他又俯身披阅奏章。
我走开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储帝的身影略显佝偻,也许是因为劳累,他看起来远比他的年纪苍老,他的眉宇之间总有难以掩饰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说完了才抬起头。
我迟疑地看着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诫。
储帝问:“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诚而坦然。
可是我还能有别的选择么?我已经别无退路。
然而,许久之后,我却又一次听到,那个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在说:“臣弟考虑,是不是可以……”
我还是如常帮助储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旧每天下棋。他总是意态悠闲,看来和从前并无不同。
只是他近来越发少言寡语,我总感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个案子。
苦主是两个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抚。凡人自治还不到三个月,就出这样的案子,如果掀出来,一定会被人大作文章。
考虑再三,我决定压掉这个案子。
听说我的决定,胡山满脸愕然,他用一种近乎无礼的语气诘问:“王爷,你还要?这趟混水到什么时候?”
我默不做声。良久,我低声说:“胡先生,此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胡山望着我,我看见他的神情渐渐平静起来,最后他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王爷执意如此,胡某也无话可说。”
停了停,他又说:“不过我还是要再提醒王爷一句,王爷倘若压掉这个案子,那就真的进退无路,再无可以寰转的余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胡山便不言语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忽然又说:“王爷不觉得这案子蹊跷么?”
我怔了怔,我当然知道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他说:“王爷现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这案子却悄无声息地送进了理法司,难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测地笑笑,什么也没说。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实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过后我还是将那案子压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让两个凡人消失,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其余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这些事,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有一天,胡山对我说:“天帝是在回护王爷,他的用意王爷难道不明白么?”
我避而不答。他便轻叹一声,不再提起。
我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为何,我仍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一连十几天,都很平静地过去了。
天气渐渐转暖,枝桠间繁花乱眼,和风吹过,柳絮纷纷飘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种预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只不过,真的到来时,还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觉。
那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荡荡。我看见储帝独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随风飘动,使他的身影看起来格外瘦削单薄。
他静静地凝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落在了尘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于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隐隐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但他毫无觉察。
于是我叫了他:“储帝!”
他惊跳了一下,飞快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种温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
我觉得奇怪,他今天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问:“你今天要请见祖皇吧?”
我说:“是啊,拟定的调迁官员名册,要奏报给祖皇。”
他迟疑了一下,说:“我还有些事要办,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见祖皇吧。”
我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好吧。”
他点点头,又告诉我:“祖皇此刻,应该在悦清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漠而平静,然而我却觉得,他好像在掩饰什么。说完之后,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说:“那么我去了。”
他毫无反应,好像在一瞬间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站着等了一会,他始终不说话,我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有多远,听见他叫我:“子晟。”
我转回身看着他。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后他只是说了句:“有劳了。”
我便回答:“储帝言重。”
说完我又转身走开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头,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们隔着长长的殿台,遥遥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
也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像是结了一块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还是甄慧。
我向他奏报调迁的人员时,他始终微阖双目,似听非听。
等我说完,他问了我几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语了。
我只好试探着问:“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缓缓开口:“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来了。
我说:“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他又问:“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他点点头,看着我:“那两个苦主呢?”
我犹豫了一会,低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微笑。我只觉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过来。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勇气,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试图从那种压力下解脱出来。然而,我心知这是徒劳的,就像我其实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良久,他移开了目光,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认输的一刻。
我怆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他看着我,目光冷静而略带慈爱,正与那日对弈之后一模一样,“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是。”
天帝笑了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没敢动。
天帝望着我,眼里的慈爱越来越浓,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又说了一遍:“起来吧。”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