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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她觉得终将要亲手杀了这个孽种,与它的缘分不会太深太长久,所以一直拒绝去感受已怀孕这件事。可,随着腹部一些轻微的震动,似乎有小脚丫踢在她的肚皮上,有小爪子挠她痒痒,她觉得与这孩子的干系越来越大,心中不舍而柔软的情绪每多一日就增加一分,盘根错节,那种天分之中的母性蠢蠢欲动时,她感到了格外的恐慌。
怀胎到七个月的时候,陌芅开始绝食,而且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觉得这简直是个笑话。她是来杀他的,怎么反倒给他生儿育女起来了?她害怕,当那孩子生下来时,她下不了手去害它,那么,不如现在与它同归于尽吧?自己早就该死了!
与她一起陷入情绪上的绝境的,是楚营中的众医官。他们因为看不好虞姬的绝食和失眠,无能制止她的虚弱和枯萎,被项羽下令杀了一批:“好好的夫人交在你们手里,被你们‘照顾’成这样!?”杀剩下的零星几个医官,都跪在陌芅帐外,求夫人开恩,哀嚎遍野。陌芅心有不忍,便勉强进些饮食。
“项王,该出征了!”谋士们在帐外喊。
而项羽握着陌芅的手,将它放在唇边,把手指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去,喃喃道:“我只想和你再多呆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终于被催着出发了。这夜,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扶苏。
他还是那样的白衣翩翩,进来她房中,安静地望着她,脸上带着温和的能消融冰雪的笑。陌芅发现自己大着肚子站在他面前,虽恍然明白是梦中,亦羞愧得无地自容,想即刻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让他看见,踉踉跄跄发足狂奔起来。
可毕竟是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碰面机会啊。她已跑至门口,终是扶住门框勉强站住,回头,流着泪问:“你好吗?你在哪里?是否还活着?为何现在才来入梦?你知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一个人有多害怕?”
扶苏便走过来,拥抱她。他的怀抱还是那样的温暖,像是冬日里金色的阳光,和煦地将她笼罩、包围、浸润。
扶苏拍着她的脊背,温和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太傻了,陌芅。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家,天性就是为爱而生的,竟然莽撞地跑来复什么仇,你高估了自己的仇恨而低估了自己的软弱和善良,所以你天真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的。”
陌芅推开他,哭道:“我讨厌你!你三百年不出现,好容易来了就是为了骂我吗?”
她的哥哥皱眉,仍是少女时代她所熟悉的疼惜宠溺的表情,他叹道:“我怎么会骂你呢,我怎么舍得。我只是怕你太孤单,所以来陪陪你。”
梦到这里,戛然而止。下腹部剧烈收缩着的疼将她从梦境中强行拉出来。她扶着床叫人,惊起几个守夜的侍女,侍女去唤来幸存的医官,稳婆南枝跟着也匆忙来了,于是大家都知道,在项王出征这天夜里,他们的夫人要早产了。
那种疼痛是难以言喻的。
女子的每一次成长都伴随着痛楚,而且一次比一次更甚。凄厉的叫喊划破了夜空,从子时到清晨,几乎是难产了,接生的南枝手上沾满了鲜血。第一缕光线驾临时,婴孩破晓的啼哭才终于响起。而陌芅也总算圆满地疼晕了过去
行军到半路的项羽接到彭城的喜报,道是虞姬产下公子,虽然早产,但万幸母子平安。他乐坏了,简单地说:“我要回去。”
范增也很简单:“大王,不可以。”
项羽笑道:“亚父,我是项羽,你是范增。”
于是刚刚启程的军队又回到了几日前才拔营的地方。项羽骑着乌骓马一骑领先,早早到了夫人房中。
虞姬睡着了。孩子被一旁的侍女照料着,却是醒着。项羽将孩子抱在怀中,嘟着嘴逗他。旁边一个老侍女奉承道:“项王,当真是虎父无犬子,这小公子好生聪明哪,不哭也不闹,才生下来就睁着大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像个大人似的,也并无不足月的迹象。”
项羽哈哈大笑:“当然,他是西楚霸王的儿子!”
陌芅被阵狂肆的笑声震醒,皱皱眉睁开眼,安静地看着这个男人心满意足的笑脸,脑袋疼得要裂开。她恨他这副神色,她更恨带给他这欢愉的自己!就让你抱着他,感受他,抚摸他,宠爱他,这是你的儿子啊,西楚霸王!你一走我就杀了他!这样想着,她的眼泪却猛然决堤了,好似心肝被挖去了一般。
项羽抱着孩子矮身吻了吻她苍白的脸,又亲她湿漉漉的眼睛,将新鲜苦咸的泪吸进自己嘴里。末了他终于能够说:“我知道你辛苦了,虞姬,你和这孩子,是项羽这辈子最爱的人。”又将孩子往她眼前递了递,笑道:“你快看他,长得多像我!我谢谢你,虞姬。”
可是她将脸快速地扭了过去,上齿简直要把下唇咬出血来。
项羽以为她这是怨他没有陪在他身边,所以顶着范增的唠叨与不满,守在她身边三天,不眠不休,抱着他新得的麟儿。
然而他终于再次走了。
那日,是个艳阳天,众侍女在南枝周围逗小公子,嬉笑着叫他“项英雄”。这是他爹给取的,项顶天,字英雄。其实颇有几个文士给拟了更通文理的名字,但是西楚霸王弃而不取,嫌弃他们酸文假醋,别扭得厉害,他不要什么附庸风雅,他的儿子,顶天立地即可。
一个侍女道:“瞧瞧,这眉眼,明明是个俊俏书生,却硬是被霸王安上了个武气十足的大名儿。”
这时,陌芅在里边叫把孩子给她抱过去。南枝忙抱着进去了。这些侍女方低声说:“夫人总算肯看孩子了,果然是生着霸王的气。”
陌芅坐在床头,静静地将那团骨肉接过来,别开脸不去看他,冰凉的双手蒙了他的脸,缓缓滑至细嫩温暖的小脖子,掐住了,颤抖着使不上劲。她闭着眼睛歇了歇气,打算重整旗鼓。突然,“哇”地一声,吓她一大跳,项英雄自打出生那日哭过一声,这是第二回。
他稚拙的母亲被他歇斯底里的一哭惊得开眼,便再也没能移开视线。
陌芅终于明白诞下他那天夜里的梦,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的扶苏啊。他做不了她的恋人,也不再是她的哥哥,他来做她的孩子了。她抱着他大大地哭了一场。
这世间有万般母爱,恐怕没有一种像亡秦的陌芅公主这般纤弱和神经质。她没把他当孩子,更像把他当成了伙伴。比如,她时常将书简上的文字念给他听,问他:“天天,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啊,嗯?”两根细长的手指尖轻轻捏住孩子的小脸蛋,神经兮兮地笑一阵,道:“我觉得他要是不干这件蠢事儿,倒还可以算忠诚,他这么做了,不过是个挣贤名的浊物罢了!你呀你,长大了千万别学他。”
南枝便吓得面如猪肝,以为虞美人疯了,可她怀里抱着的孩子却很能理解似的,雀跃地跟着他母亲笑。
项羽歪打正着,把他儿子的名字取对了,他小子不止生得顶天立地的漂亮,还顶天立地的聪明,可谓伶俐异常:七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会走路,晚了一个月便开始学着说话了。真个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花见花开不是句俗语,而是真有其事。
彭城没有了古樟,但是有棵十人合抱的菩提树,陌芅担着小锄头,带着他在古菩提周边儿种花。
她对他说:“方圆二里以内,是西楚霸王赐给我们的封地。”天天睁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陌芅便笑着摸摸他的头,他黄黄的营养不良的短发摸起来却甚是柔软,她笑道:“你不知道西楚霸王是什么吧?喏,就是那个大叔,常常不在家,每次回来都抱着你,要你叫他爹爹的那个人!封地又是什么呢,封地就是除了你,天天,和我,娘亲,别人都不能染指的地盘儿”
项顶天含住自己的大拇指,大眼睛包了泪,一派迷惑的样子。
陌芅扶着额头,皱眉道:“糟了,什么叫染指,什么又叫地盘儿呢?这下可麻烦了。”灿烂地朝他一笑:“算了,渐渐的你就会懂的,我们且种花儿吧。”
她种的是百里香。
在丽景殿她也曾亲自养过两棵,把其中一棵育在盆里送给了扶苏,自己留了一株。她记得那个时候,宫里的百里香都是开一季就谢了,独有她栽的俩,竟是四季不败,当年让她深以为自豪,在扶苏面前炫耀了好久。这百里香照理是破土之后要长一年才开花的,陌芅有些担心,喃喃道:“也许不等它开花,就又要走了。”
项顶天奶声奶气又信心十足地说:“娘亲,它会开的。”
陌芅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