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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了一阵舒慰。
一道极香极香的冰线,从他的喉头滑入食道。香气令他忽略了痛楚,而冰线却在他滚烫的身体里,化为幽蓝色的薄冰,由内而外地冻住了他的每一个脏器,每一寸血肉。
冻住了那些疯狂啃食的生番……
冻住了他疯狂下坠的势头……
冻住了无边黑暗,而在远方结出一颗明亮的冰晶,引导着他重又向上飞腾!
李响睁开眼来。
在他的头顶上,几条破木板拼成的天棚里,几道阳光,正亮得刺眼。
耳边,似乎又有海浪之声。
昨天高台上,那恐怖的一幕,突如其来地重又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李响猛地一震,坐了起来。
在那板棚之外,叶杏蜷缩着睡在露天的甲板上。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浑圆的肩头,反射出白亮的光芒。她的长发铺开,宛如浓墨泼洒,她微微皱着眉,好像在梦中,也在忧虑。
李响看着她。虽然昨天离开高台之时,他就已经神志不清,而其后发生的事情,就更是所知模糊。可是看见叶杏在此,看见自己身上细心包扎的树叶,他便是猜,也猜得到七八分了。
他张大口,却觉得压抑得根本喘不上气来。
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他被生番众口撕咬,他成为生番的首领,他发布命令追捕叶杏,他终于不顾叶杏反对,强要占有她……甚至是,他们来到这个岛上!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现在,当一切都已经结束。在他被抛弃,被伤害,几乎死过一回之后,他终于重又清醒了,回头再看昨天发生的事情,他简直羞愤欲死。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一觉醒来,便不复存在的梦境,该有多好……
可那些毕竟不只是梦而已。李响清清楚楚地知道,梦中的那一切,都已经真实地发生过了,他曾经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一个肆无忌惮地欺凌人、奴役人的混蛋……现在,梦醒了,他必须睁开眼来,欣赏自己梦中的杰作:
一个饱受伤害、摧残的叶杏……以及,一个邪恶、污秽的自己。
李响无声无息地走出板棚,海面上强烈的阳光和强劲的海风,令他的身子微微一晃。
他向船尾走去。礁岩崚嶒如刀,海浪拍打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大海辽阔无边,远处与长天融为一色。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一双白皙的手臂,在他胸前轻轻扣住。李响方自一震,叶杏的声音,已然响起,道:“李响,是你么?”
李响黯然道:“是我。”
叶杏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回来了。”'。 '
李响苦笑道:“我回来了。”
叶杏在他的身后,安静了一会儿。李响惊恐地感觉到,女子柔软的身子,一点一点地贴到的背上了。他迷惑着、战栗着、惭愧着、愤怒着,转身一挣,叶杏抱他,却抱得更紧了。
“带我回中原吧。”叶杏喃喃地说道,“在这鬼地方呆着,你要疯了,我也要疯了。”
——是的,疯了,他们都疯了。
阳光被乌云遮住,午后的暴雨如期而至。他们像两株虚弱的秧苗,被雨点砸得跌倒在甲板上。被压抑许久的情欲,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突兀地爆炸开来。抚摸,亲吻,撕扯,撞击……他们疯狂得像是要即时死去。暴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掩盖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身子冰冷,于是拼命将对方拥入自己的怀里。
从第二天起,二人就将金都号完好的船板拆下,用了二十多天,重新钉成一艘大木筏。然后李响又跑到生番部落里,抢了好多熏肉、清水作为路上粮食。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二人便即扬帆鼓浪,出海一路往西北而去。
他们既不懂航海,驾船的本领更是马虎。只是顺着海风,随波逐浪,仗着东西多,去碰大头运。哪知行到第十三天,汪洋之中,居然就真的给他们碰上一艘自西洋回中国的货船。二人获救上船,得船长安排了吃喝住所,从此便也帮忙做事,只因功夫了得,手下利索,一干水手羡煞之余,纷纷赞曰:“郎才女貌,豺狼虎豹。”
船行千里,一路无话。盛夏时分,他们终于在福建登陆。
码头上热闹非凡,货船卸货入仓,船员们出海数年,才终于回到中土,个个兴高采烈。安顿好住处之后,船长出钱,在港口最大的酒楼上摆了三桌上等酒席,请船员放开了吃喝。酒酣耳热之际,叶杏在李响耳边笑道:“也不知唐妈、舒展、怀恨、萧晨、吴妍、甄猛、毕……毕什么来着……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李响久没吃过时新蔬菜,这时大口扒饭,嘟囔道:“反正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到江湖里,随便一问,肯定就知道了。”
吃这一顿饭,却见往日喧闹的水手们几乎都不说话,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般,小半个时辰,便纷纷酒足饭饱,陆续跟船长告假,原来是都淫心似箭,急着去找女人快活。剩下的几个贪杯之人,说话也越来越不正经。
叶杏对李响道:“我先走了。”
李响微笑道:“好,我一会儿就回去。”又陪着船长喝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了他们先前投宿的客栈。
他与叶杏的房间中,黑洞洞的,并没有点灯。李响推开房门,道:“叶杏。”
黑暗之中,并没有人回答。李响摸索着来到床边,重重坐下,双手抱头,等了一会儿,才躺了下来,沉沉睡去。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李响又睁开眼来,道:“叶杏。”
黑暗之中,还是没有人回应。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他的声音在四壁回响。
李响仰面朝天,瞪视着黑漆漆的床顶,泪水不觉汹涌而出。
——叶杏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永远永远地失去她了。
自己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反骨呵,反骨……反来反去,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响反思自己三十年的过往,忽然觉得幼稚可笑:他曾蔑视权贵,可是在荒岛之上,却又称王称霸;他曾经自负清高,可是却接受了叶杏那施舍一般的感情;他曾追求侠义,可是中原竟无他的立锥之地;他曾坚信自己正确,可是却害了英嫂,害了云申,毁了义贞村,夷平平天寨……
这个世界,真的是他能够改变的吗?甚至,真的能够容忍他不改变吗?它如此不动声色,却又如此冷酷,如此强大,那么多惊才羡艳的人物:董天命、平天王、妖太子、万人敌、狄天惊……都在与它的对抗中悲惨地倒下去,被吞噬,被改造,变得面目全非,令人不忍多看。而他,一个天山弃徒,一个一无所长的疲沓汉,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反骨仔,又能有什么作为呢?
长久以来,那些真正在困扰他的问题,一直没有被解决的问题,都回到他的眼前了。孤岛高台畔,怒海破船上、渔村牌坊下、泰山木屋里、义军大厅中……他用一场场短暂的胜利,一次次激昂的大话,不住逃避,不住退缩,可是到今天,他终于避无可避,必须面对了。
可是,却没有一个答案。
李响,便在这客栈里住了下来。每日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过了几日,那货船船长留给他的一点盘缠用尽,便索性去前面找了客栈的掌柜,亮个两手厨艺,留在客栈里做了大厨。
他不愿再像以前一般,酗酒行乞、颓废消沉。因为即使是那样的破罐破摔,其实都还需要一点理直气壮的信心的。可是现在的他,实在是诚惶诚恐,再也不敢张扬了。
多少年来,他终于换上了正常完好的衣服,又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于厨艺一道是真有天分的,很多菜虽然只是吃过一次两次,但凭着味道,却能将配料、火候,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每天忙完厨房的事之后,李响便一声不响地回房去。他是一个怪人,可是既然饭做得好,自然也就没有人多管他的闲事。
直到这一日,中午的饭场结束,李响歇下来,便又回了自己的房间——那一直是他和叶杏曾经暂歇的客房,他经日劳作不要工钱,只要这么一个食宿而已。
午后的客房,阳光和树影,一起从张开的窗子爬进屋里。岭南特有的濡湿之气,在这时达到极致。有一个女人坐在桌边,正用一根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画着什么。她的衣饰很华贵,低头看桌子的时候,她的脖颈显得纤长优雅。
有一瞬间,李响以为叶杏回来了。他的心跳猛地停止,整个世界都动摇震荡。可是那个女人抬起头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
那是一个已近中年的女人,微显松弛的皮肤,是一种少见的焦黄色。她生着一副高颧骨,一张对于女人来说,实在略大的嘴。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