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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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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骂菩萨时,心里怕极了。” 
  他不说这话我还好,那么一说我突然真的害怕了。那时夜色正在来临,我看着宽广无比的灰暗正在弥漫开来,内心的颤抖使我的呼吸杂乱无章。 
  国庆继续说:“不怕菩萨的人会受到惩罚的。” 
  我声音乱抖地问他:“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国庆沉思了片刻,然后说: 
  “婆婆知道。”那个吓人的老太太知道? 
  国庆轻声告诉我:“人在害怕时就能看到菩萨。” 
  我立刻睁大眼睛去看灰暗的天空,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对国庆说:“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那时的国庆体现了令我感激的友情,他轻声鼓励我: 
  “你再仔细看看。”我再次睁大眼睛,那时天完全黑了。害怕和虔诚终于让我看到了菩萨,我不知道是真正看到,还是在想象中看到,总之我看到了一尊有房屋那么大,像阳光那么金灿灿的菩萨,不过它一闪就消失了。那位和死者亲密无间并且无所顾忌的老太太,由于生命还在极其苦恼地延续,她就不得不经常和极其陌生的现实打交道。她用可怕的方式使国庆的灵魂得到安宁,国庆则以勇敢的行为在现实中保护了她。 
  她最为忧心忡忡的是那条经常盘踞在胡同中央的黄毛狗,当她不得不上街买米买盐或者打酱油时,狗使她的害怕,远远胜过她使我的害怕。事实上那条没有孩子喜欢的丑八怪老狗,对谁都汪汪乱叫,可她却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作为了它唯一的敌人。那条狗一看到她就显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它汪汪吼着不断做出准备扑上去的姿态,其实它只是原地蹦*而已。那时候她屋内墙上众多的死人就爱莫能助了。我看到过她被狗吓得浑身哆嗦,她的小脚在往回逃命时充满了弹性,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身体摇摆得像一把正在煽动的扇子。那时候国庆的父亲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们三个孩子在后面幸灾乐祸地高声大笑。我向国庆家走去时,已经不用担心她在门缝后面的半张脸,她没有工夫在门后守候我们,而是坐在自己屋中哭哭泣泣。我们会贴到她的门上,从木缝里欣赏她撩起衣角擦眼泪。 
  后来,她通过死者和国庆建立了奇妙的默契,也就意外地得到了国庆的保护。那些日子里她每次上街都要有国庆走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那条黄毛狗每次汪汪叫着企图阻挡他们,国庆都蹲下身体做出一副捡石头的样子,狗就迅速逃窜了。他们继续往前走去时,老太太的眼神充满了对国庆的崇拜,我的同学则是骄傲地对她说:“再凶的狗也都怕我。” 
  对狗的惧怕,使她每天都要跪在泥塑的观音前,虔诚地恳求菩萨保佑那条老狗长寿。国庆每次放学回家,她最先询问的就是那条狗还在不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就欣然微笑起来。她最为担心的就是黄毛狗先她而死。她告诉国庆,去阴间的路途非常遥远,既黑又冷,她要穿上棉衣还要拿一盏油灯。如果狗比她先死,就会在阴间的路上守候她,她说到这里时紧张得全身发抖,她眼泪汪汪地说: 
  “到那时候你就帮不了我了。” 
  这个孤独的老女人,具有时代特有的固执和认真。她用了几十年的油瓶有自己的刻度,她不相信商店的售货员,他们灌油时眼睛总是望着别处。一旦油超过了刻度,她绝不会沾沾自喜,而是心怀不满地倒出来一点。如果没有到刻度,那么不加满她就不会走开,她会长时间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固执地看着油瓶。 
  她的丈夫似乎在很早以前就魂归西天。那个有很大力气的男人,生前对螺蛳有着古怪的热衷。他喜欢坐在夏天的天井里,摇着扇子悠然自得地吃着螺蛳。她几十年守寡生涯里,对丈夫最好的纪念还不是她力保了贞操,而是一丝不苟地继承了他的这一嗜好。生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占有了所有的螺蛳肉,她则是心甘情愿地去吃屁股上那截乱糟糟的东西。丈夫死后的几十年,她始终没去尝螺蛳肉的滋味,心满意足地吃着它们的屁股,把肉留给挂在墙上的丈夫。她把习惯和怀念融为了一体。我的同学对螺蛳并不喜欢,可那位老太太将螺蛳吸得滑溜溜的响亮,而且每吸一次都伸出舌头舔去留在嘴唇上的残汁。这情形不断重复以后,国庆就很难去阻止嘴角流出的口水。食欲激动起来的国庆,试着去拿桌上的螺蛳肉时,这个老女人立刻惊慌了,她赶紧拍掉国庆手中的食物,凑近他的耳朵吓人地说:“他看见啦。”那个挂在墙上的死人确实是在看着他们。 
  我十二岁那年春天的时候,这个老太太终于获得了一劳永逸的长眠。她死在了路上。她是和国庆去街上买了酱油往回走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脚有点迈不动了。她说要找一个地方歇一下,说着走向了一个墙角,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酱油瓶。我的同学一直站在她的身旁,她闭上眼睛后,国庆以为她睡着了。我的同学无聊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那是阳春时节,他看到墙边的青草已经生长了出来,阳光使他眯缝起了眼睛。老太太中间曾睁开过眼睛,轻声细气地问他那条狗还在不在?国庆朝那条狗看看,狗正趴在胡同中央昂着头注视着他们。他说在那里呢。老太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又闭上了眼睛。国庆仍然站在她身旁,有一会他心情愉快地看着阳光怎样在她脸上的皱纹里波动。 
  国庆后来告诉我们,她是迷了路以后冻死的。她去阴间的时候太匆忙了,都忘了穿棉衣和拿油灯。阴间的路长得走不完,又黑又冷。她在漆黑不见五指的路上走呀走呀,结果迷路了。前面呼呼的寒风吹过来,她被冻得直发抖,她实在走不动路了,只好坐下来。她就这样被冻死啦。 
  国庆在十三岁的时候,终于使自己成为了真正的自由人。他不愿意背着书包去接受老师滔滔不绝。当刘小青他们都升入了中学,国庆则开始干活挣钱了。 
  那时候我已经回到南门,当我开始了在家中的糟糕生活时,我的这位同学能够自食其力了,他干起了送煤的工作。他像一个真正的苦力那样,扁担上挂着一条脏乎乎的毛巾,衣服敞开,吭唷吭唷地将煤挑到用户的屋前。手帕作为过去的习惯,唯一被保存了下来。他放下沉重的煤担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手帕擦一下嘴,即便是满头大汗,他也只是擦一下嘴。他的衣服口袋里增加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他用清脆的声音和幼稚的礼貌,挨家挨户去打听是否需要他将煤挑来。最初的时候他的年龄很难得到人们信任,望着他瘦小的身材,有人会问:“你挑得动煤吗?”我的同学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他说: 
  “不让我试试,你怎么能知道呢?” 
  国庆以自己的诚实和精于计算,不久以后就博得用户的信任。煤厂的发货员无法在斤两上捞到他一丝便宜,到头来他稚气十足的神态,以及众人皆知的遭遇,使发货员出于喜爱和怜悯总是多给他几斤煤,当然最终受益的还是用户,反过来这种受益又使国庆生意兴隆。他几乎击败了那位在这个职业里干了二十多年的同行。 
  国庆后来的这位同行,在我记忆里有着十分醒目的形象,这个矮小的男人差不多是一个白痴。谁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别人随便叫他什么名字他都会答应。当他挑着煤急匆匆走去时,我们的叫唤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只有他挑着空担子同样急匆匆走来时,他们对他随心所欲的叫唤,他都会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答应。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国庆”或者“刘小青”,而他们则叫出我的名字。他“嗯,嗯”地走去,从不抬起头来看我们。他永远是急匆匆地走路,仿佛他一辈子时刻都在赶火车。有一次我们叫他“厕所”,他也答应了,那一次把我们笑得全身发颠。可是这个对自己姓名满不在乎的人,对钱就一丝不苟了。而且他计算的速度惊人的快,当那些用户刚开始罗罗嗦嗦算着该付多少钱时,他已经把数目告诉他们了。这是居住在孙荡的人所听到的他唯一的话。 
  国庆和我们一起取笑他时,显然没想到日后竟然成为了他的同行。国庆的加入使他的饭碗敲掉了一个大角,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忙忙碌碌,这个可怜的人开始有更多的时间挑着空荡荡的担子,在街上寂寞却依然匆忙地行走。他似乎一点也不嫉妒国庆,我怀疑他可能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个对自己职业兢兢业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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