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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三炳一拊手:“可不是来?我们老哥儿几个当日残了,但也是不争气,这些年委屈他奔波劳顿之处,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如果这时还找他来,那可是真的没……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就靠上一辈子吧。这次咱们自己争气。”忽然一挥手,指挥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道:“把后面的刀箭都给我抬来!”
那刘老者就红了下脸。只见三炳脸色森然:“看来,当年咱们弃刀归隐,戒子弟永生不得习武,这一招原是错了。当镖师时只知道那一行是刀头舔血,一意想归隐田园,今日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绝没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个放就算了的,别人放吗?这世上何时少过争斗?孩儿们,三爷当日不叫你们练武是三爷的错了,但你们小时或多或少也习过一些,今日咱们七家祠堂要重开一个武会,孩儿们,敌家杀到家门口了,把你们这些年藏着的本事拿出些来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绣迹般般。刘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说着,他用仅存的一臂拿起这重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就舞了起来。阴暗的祠堂内,只见他白发披散,状如冤鬼。那刀被他一带,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伏虎刀法’。座中的几个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这时被他勇意一鼓,似是有什么一点犹未为这暮气衰龄烧尽的余煤燃了起来。只听刘老者已气吁吁地道:“老局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临别赠言,什么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别人还无反应,只见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间妇胡大姑一张黑脸上就变了变。原来,十多年前,余老人解决了水源危机要走时,几个老兄弟送他,问要再有什么危机怎么办时,他就送了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刘老者此时才明白这一句中那于人生极无奈处却不肯放弃的一股悍勇——如果命运已逼得你退无可退,如果这个世界不停歇对你无休止的催迫,那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倚仗与救赎。众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关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一种勇慨。在身边所有妇孺遭受煎迫时,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话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演武开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壮,包括不是青壮的男人都上场了,连五剩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上场打了一套大洪拳。座中的老人见他们一个一个尽心尽力地练下来,脸上的神色却不由越来越黯——这还叫什么功夫?又叫什么武艺。都是庄稼人,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们虽用力,但没一个力用得得法。只见五剩儿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冯三炳喊‘停’,他摸了摸五剩儿的小脸,说:“孩子,打得好,真难为你了。”
然后叹了口气:“看了这么多,还就这孩子的拳法有一点模样,可惜,他不过十二岁,指望他还早着呢。”
一语说完,堂下人人齐有愧色。冯三炳冲自己二儿子、也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冯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给他们看看。”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捡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已有了个十八九岁儿子且在座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你疯了吧?庄家把式,都是庄家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二儿子没有躲,脸上却有一股凄惨的神色:“爹,我没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了。”
冯三炳看着儿子,这时,一股怒气已忽然泄了下来,两眼中两行老泪滚滚而下。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稚看着他那一步步走的样子,就觉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块骨头就此碎去了,且永难复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冯克己该是当初习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大家还能说什么。良久,只听冯三炳叹了口气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计会有人来。”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分派,冯三炳想了想,只觉脑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这是一个当家人的苦处,他只有苦涩涩地道:“各位先回家歇着吧。”
然后他双眼望下大梁:“明天会有一场苦斗。”
静了静。“我没有别的话:是老威正的子弟,那么明天——拚了吧!”
最后三字就是这天议题留在七家村众人心里最后的声音:拚了吧,拚了吧,拚了吧……一丝深抿的苦味从冯三爷唇角漾开,泛了开去,浸入众人心头,七家村百二三十口人的心头:拚了吧……
……………………
第六章 雌雄杀手背对飞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土谷祠前的空场里响了起来,听那声音的欢悦,就可知不是七家村里的人发出的。
——祠堂之会的第二天一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绝早。可能是因为,头天夜里,根本就没几个人睡着过觉。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猫狗们似乎也知道主人们的心意,叫得比平时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几乎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了小孩儿们的磨牙声,也听到了女人们的低哭声,但那哭声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断了,想来是那些人家的男人们出面止住的。但这乍乍出口却没下文的哭声却更有一种别样的悲凉,象一篇文章只起了个头,后续的无限都沉浸入一片哀苦之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那天的睡都是无梦的,因为好象根本就没睡。那种睡眠象在一大块石头中游泳,拚力挣扎却也划不出半步。裴红棂也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她只叹了一口气——年轻时,她生长尚书府,乡村的宁静在她来讲,象一个幽丽的梦。嫁给肖愈铮之初,她发现他最爱念那首《归去来辞》了,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从小州府乡下来的,你即那么喜欢那里,还来长安干什么?索性呆在乡下不出来好了。”
肖愈铮只笑笑,没说什么。好久以后,随着和他生活日长,朝野多事,裴红棂慢慢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世,也明白了那个所谓故乡、所谓田园到底是个什么——它不是浮离于生活之外的一块飞地,同样也艰难地挣扎在人世所有的争斗磨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蕴藏的那一种美、一种精神却依旧是对这挣扎无已的人生的一种超拨与拯救。肖愈铮说:“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桃花源’,但我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可以让这世上哪怕有一点点象个‘桃花源’,然后你我可以携手,同赋‘归去来兮’。”
愈铮这一生都没跟裴红棂刻意说过什么情话,但有些话,每每让裴红棂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比情话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后她开始喜欢那个古代的美女西子,也喜欢范蠡。她开始喜欢一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可以说,这就是那个支持他夫妇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梦。
可如今,他的梦被打断了:她——独归江湖悲白发;他——天地未回死伏波。
裴红棂心中酸梗无数。
土谷祠里,一早,路阿婆就来了。她还带来了几个女人,也带来了好多好吃的,把土谷祠后面一直没用的大灶烧了起来。
冯三炳和几个老哥们也起得绝早,这时已带了一干青壮年汉子坐在土谷祠正堂屋内议事。他见路阿婆来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天拨地的,还来干什么?”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们出门护镖,哪一次不是我起早准备干粮。难道村居了,你们要保家卫舍,我就要起变化不成?”
她说罢笑着就带了一众女人去入厨了。她的笑给了堂中一干子弟一种说不出的振奋与温暖——有时,女人是最后带有韧性的守护者。当早点飘香时,土谷祠门口就传来了那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音颇老,却很得意。冯三炳一撇嘴,已听出是武候庄吴光祖的声音。只听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礼呀,连早饭都预备上了。孩儿们,你们可想在这儿喝上两钟?”
外面就是一群汉子们的粗声哄笑。那老者吴光祖已走进堂来,淡笑着对冯三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