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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方是超脱。”
“老师说的是。”元凰笑起来,点点头,仿佛正为自己的才疏学浅赶到局促不安:“少年时随老师读过几篇庄子,如今却全都记不得了”。说完这句话,他片刻无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走神似的,将话题移回数日前的天气异变:“是了——朕贸然打扰老师,正是为了日前天灾突降。现下朝中人心惶惶,百姓亦是猜测纷纷,老师通晓天象,以为此事如何呢?”
“哈,我本想明日上朝禀告,皇上却先来一步。”玉阶飞拿过扇子持在手里:“如臣先前所言,北嵎已失龙脉庇佑。天象异常,正是龙气衰竭所致,迁都刻不容缓。近来龙脉异象频出,西佛国地气不稳,又逢秋雪冬雨,天意昭彰,诸位大臣总该相信玉阶飞所言非虚。”
“朕也是如此想。”元凰停顿一下,静静叹一口气:“只是,恐怕在百官眼里,迁都之举只是为了朕的私心。”
北嵎龙脉起于建国之时,取两极之理,蕴正邪之气,唯有真龙天子方能驾御,否则一朝反噬,便是毁城灭国。文武百官反对另蓄龙脉,除了不愿废除祖宗传承之外,更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怀疑龙气异动并非由于力衰气竭,而是因其不能为元凰所用。元凰的身世虽然经由大殿滴血得以澄清,却终究因为弄三平的言之凿凿,在众人心里留下了疑虑,再加上富山高等人的暗地撺掇,连同北辰伯英的弑君反叛,引来越来越多的朝臣暗地查访,将太后身边的宫女太监都牵涉其中。台面上的流言已被杜绝,暗地里的手段层出不穷。元凰早有察觉,私下留意,表面上却只能装聋作哑,北辰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加以阻止,但往往因为惠王北辰望若有若无的纵容而事倍功半。
玉阶飞明白元凰话中所指,此时虽无外人在场,却也不能一语点破。“皇上放心吧。”他说,再要开口的时候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不愿让元凰担心,把声音压得很低,将大半张脸隐在羽扇之后,因为咳得太急,原本白的透明的脸反倒沾了些血色。元凰没有说话,拿过茶壶倒满一杯水,推到玉阶飞的面前。他注意到玉阶飞端起水杯的手有些轻颤,不忍心再看下去,转开脸,将视线又落到远处逐渐暗沉的竹林边缘,随后听到玉阶飞用舒缓的口气保证道:“龙脉一事,皇上不用担心——我定有办法。”
他的真实身世,虽然从未同玉阶飞提起,料想定然瞒他不过,否则以老师顺时而行的个性,又怎会不顾一切的要移龙脉。玉阶飞身体的骤然衰弱,恐怕同龙脉种种也脱不了干系。——老师究竟是在何时得知他的身份的呢,元凰暗自想,是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又或者,从官拜太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看破了真相,隐忍不言。这世上只有玉阶飞一人,将他当作是北辰元凰,不是谁的孩子,不是谁的君王,是龙也好,是蛟也罢,哪怕他只是一条蛇,玉阶飞都会一如既往地待他,护他,坚守在他的左右,鞠躬尽瘁、义无反顾。
元凰回过头去,看到玉阶飞脸上才起的血色此时已经褪得干净。他嘴唇微启,有那么一瞬间里,“我不是先皇子嗣”就要冲口而出——虽然这早已是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却也是当时当下,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向玉阶飞表明彻底信任的简单方式。正要出声的当口,元凰又蓦然觉得玉阶飞既然不在乎他的身世,他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这一句声明画蛇添足,反倒是对玉阶飞的不敬。他于是收起刚才的念头,只低声说道:“龙脉之事不急于一时,太傅身体要紧朕如今只剩了老师,万不能再有闪失。”
玉阶飞闻言一愣,发觉元凰竟将北辰胤排除在外。还没等他想到合适的词语询问,元凰已经起身告辞。玉阶飞送元凰离开,顺口说道:“我早年有一旧识,名唤江仲逸,颇有济世之志,现今居于皇城十里之外。皇上得闲之时可亲往拜访,将我手书呈上,请他入朝为相,定然大有帮助。”
元凰想也不想,即刻回绝:“朕有老师相助,何需用到他人。”
“江仲逸治世之能并不在我之下,我若不在朝中,皇上遇事不决,便可招他询问。”玉阶飞解释道。元凰看了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朕会择日寻访。”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门口,玉阶飞还要再送,却被少年帝王委婉而坚决的拒绝了。他注视着元凰的身形在阳光中逐渐淡漠稀微,投射在残叶上的影子在秋风里载沉载浮。他拉紧身上的披风,回到萧然蓝阁中坐下,渐渐觉出寒意来,于是起身环顾,想要找出被吹开的窗棂,却发现从元凰到来开始,房中的窗户一直紧闭,连缝隙里都被早些天前来探望的北辰泓细心糊上了灯纸。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身体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呢,玉阶飞重新坐下,叹了一口气。自元凰登基以来,龙脉便不曾安稳,单是数月来尽力压抑脱离地脉束缚四溢而去龙气,便耗费他不少精神,再加上前几日登坛作法,施用乱天诀,已将他的身体承受逼至近乎极限。其实早在元凰束发成人前他觉出龙气异样的时候,甚至当年北辰胤坚持要他出山教导元凰的时候,他就已隐隐约约看出其中关联,此后一面说着要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面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身上的伤病,他起先并未太过上心,只想多帮元凰一些,日后闲来慢慢调养便是,等注意到身体异样的时候,已是一点一滴积累成如今无可挽回的局面。
这几日不曾上朝,听元凰方才的口气,天时紊乱似是拖累了不少百姓遭殃,可是若非如此,便无以说服朝中众人同意迁都。牵连无辜是他所不愿见到,但如今四族虎视眈眈,中原伺机而动,北嵎危若累卵,若能借此计换来一代明君固守社稷,总好过将国家交到昏庸无能者的手里,生灵涂炭。纵然为此逆天损寿,亦是他应当承担的劫数。——“泽国江山入战图,一将功成万骨枯”,玉阶飞自嘲地笑笑,这本是北辰胤少年时喜欢的句子,他还曾当街把酒,为此同北辰胤彻夜争论,而今自己竟也成了这样子的人了。他站起来,想将今晨煎好的汤药温热以后服用,一时动作太急,轻咳了数声,缓缓放下掩着口的手掌,掌心中赫然已是鲜红一片,在午后洁净的光线里宝石般夺目璀璨。
不出元凰预料,翌日朝上玉阶飞请迁龙脉的奏折又一次遭到大多数朝臣的固执反对。玉阶飞据理力争,侃侃而谈,数字大臣们理屈词穷之后,只得一口咬定先祖建都于此,后世不得更改。眼看两边僵持不下,元凰担心玉阶飞的身体,想要退朝,却突然接到边关传来的加急消息,神武侯旧疾复发,卧床不起,四族联军乘机进犯。副将夜非临危受命,死守边城,眼见不济,命人星夜赶回皇城求援。
元凰垂下眼睛,扫视着前一刻还誓死捍卫先祖基业,此刻却面带错愕仓惶的臣下:“神武侯一生征战,未尝一败,病危边关之中,实乃家国不幸。如今边关告急,卿等谁能相替?”
朝堂上洋溢起令人尴尬的静默,元凰敛了眉目,冷冷盯着刚才因反对迁都而慷慨陈词的众人。这时自争论开始便一语未发的北辰胤排众而出,面色凝然,沉声禀道:“臣愿率兵驰援。”
他话音刚落,诸人才恍然大悟似的,纷纷抚额称庆:“三王爷若愿出战,则四族授首,边关定矣,实乃我朝之大幸啊。”
北辰胤冷笑一声,并不接话。他已有十数年未曾厉兵挂甲,在北辰禹为君时候更是少有兵权,但少年时助随武侯击退和巍一役让他在四族间声名鹊起,边关将士更是仰慕他有如战神。而今皇城局势未稳,群臣疑神疑鬼,早希望能借故将他调离皇城,以利查问元凰身世,却又惧怕他的势力庞大,方才谁都不敢先提让他领兵出征。家国有难,他自当慨然以赴,却着实不放心将元凰一人丢在眼下危机四伏的皇城。此番若非事有危殆,他绝计不会主动请命。
元凰见他出列,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一口气:“三皇叔要点多少兵马?”
“若得铁将军相助,五千足以。”
“五千?”元凰愣了一下:“边关局势未明,皇叔只要五千兵马?”
“铁将军早年曾随神武侯出战,有他随行,胜得千军万马。”北辰胤沉着应道,抬头对上元凰掩不住担忧的目光,又冷冷扫过周遭讶然的同僚:“皇城新乱,需要加强守备,臣不宜多带兵马。”
元凰心头一暖,哪怕北辰胤的关爱纯粹出于利用算计,也依然能够直达他的心底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