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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莲池固然是经过精心设计,此时却绝不是赏莲的季节。将残未残时候的莲花最是看不得,比之冬日万物尽折时候,更是撩人心绪,徒增伤怀。古人有名句说“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风愁起碧波间”,咏的正是秋初时候。池中芳红尽落,翠色凋零,只剩下零星几株褐色残梗,宫人们尚来不及拔除,格外碍眼地杵在正中,使本来愉悦的金风也带了些萧瑟。
元凰本来捧脸望着池中,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是玉阶飞。他眨了眨眼睛,露出困惑的神情来。没梳好的金色刘海杂乱地盖住了前额,看起来好像是刚起床的样子。玉阶飞开口问他道:“今日怎么没来读书?”
元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今日也要读书么?”
“自然是要的。”
“可是,三皇叔才刚走。”
玉阶飞哑然:“三王爷戍边,同你读书有什么关系。”
元凰听了这话,猛然醒悟似的“啊”了一声,似乎又仍有些不解。他抿嘴想了想,发现找不出合适理由回答玉阶飞的问题,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旷课逃学,渐渐尴尬起来。
玉阶飞将元凰脸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也不催他,淡淡道:“我在书房等你。你梳洗好了,便来吧。”
元凰点点头,却不愿马上离开,依然坐在石阶上不挪动。池水微微荡漾着,一波波涌过来,漫上元凰白皙的双脚,也浸湿了他垂在身侧的衣摆。元凰没有觉出足上的凉意,用手抱了膝,将下巴也搁在膝头上。他的头发很长,低头的时候几乎垂到池面,发稍软软地飘起来,好像是在水面上弹跳舞蹈。
玉阶飞看着元凰,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所有人小时候都曾有过那么一段时光,以为目力所及之处便是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是一切快乐哀伤的焦点。孩子们常常无法理解,为何在他们伤心难过的时候,周围人们的生活仍旧井然有序地进行。他们惊讶于大人们的冷漠同无动于衷,未曾想到即便是看似全能的师长,也一样是无法完全体验到另一个人的心情的。
然而,每个孩子也最终都要学会,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总有一些不变责任同义务,需要鼓起勇气去承担完成——这一点,对于北嵎日后的君王来说,尤为重要。
玉阶飞不想将元凰逼得太紧。元凰这般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会懂得其中道理。也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自那日以后,再未有太子无故缺课的事情发生。元凰同以往一样专致读书,只是再也不曾提起要提早练武之事。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一些,即便在渡江修进宫的日子里也不再是口无遮拦地滔滔不绝。
东宫的莲花池从那年起成了元凰的最爱,宫人们也开始逐渐对莲池边静默不语的太子司空见惯。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元凰成年之后,直到他登基称帝搬出了太子东宫,偶然遇有难决棘手之事,还是会独自回到那时已经无人居住的宫殿,背负着双手,像儿时一样怔怔望着满池碧波。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讲习中流过,元凰开头还会向玉阶飞或是北辰禹询问有关北辰胤的消息,在每次都同样得到“一切安好”这四个字的回答之后,慢慢也不再将这件事挂在嘴边。
那一年的冬天,皇城出奇地暖和,竟然没有下雪。对元凰幼时那次伤寒仍心有余悸的长孙皇后,每逢冬日都微微有些提心吊胆,今年总算能安了心。她依照惯例,命宫人们在年前给元凰制了几件新袄子。元凰高兴地收了礼物,却没有往年爱不释手的样子,过年之后也并不时常穿戴,随手丢在一边。六七岁的孩子个头拔高很快,元凰最喜欢的,几年前那件用白狐腋皮做领的袄子,如今已经穿不上了。他舍不得扔,让宫人们收拾清爽细细迭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偶然拿出来自个儿瞧瞧。长孙皇后知道他是喜欢那件衣服的领子,一直替他留心着。无奈白狐难求,有价无市,当日北辰胤也只是凑巧碰到,长孙皇后没有别的法子,只好暂把这件事放下了。
过年后的没多久,渡江修又入宫来,说是给太子拜年请安,其实就是来寻元凰玩耍。渡江修走后,元凰便闷闷不乐,勉强做完功课又跑去后花园廊下,跪上长椅趴在栏杆边,还是盯着光秃秃一片的莲池。
玉阶飞于是知道一定是渡江修又同他说了些什么坊间传闻。在玉阶飞心底,一直并不十分赞同让渡江修如此频繁地进宫陪伴太子。渡江修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能成为元凰心无芥蒂的玩伴,是件美事;甚至于待元凰长大之后,亦能多个亲见民间疾苦,敢于仗义执言的平民朋友。然而正因为这种了无心计的单纯善良,渡江修常常带给元凰一些北嵎太子尚不需要了解的事实或是流言。帝王固然应当耳闻八方,但元凰年纪尚小,还辨不清曲直黑白。渡江修所传达的信息,常常在无意间给他带来许多不应有的动摇疑惑。
这种质疑并非不好。恰恰相反,审慎思考而不盲目听从,正是英明君主所不可或缺的素养。只是这样的想法虽能让少年人得益,却并不适合于元凰现在的年纪。在他能够冷静辨识是非对错之前,过多的疑虑只会使他陷入无法开解的自我矛盾,因而忽视当前更为紧要的事务。长此以往下去,不仅耽误了元凰,迟早也会害了渡江修。
玉阶飞为元凰着想,曾向北辰禹旁敲侧击过几次。北辰禹虽听出了弦外之音,却因了渡香蝶的缘故,情愿继续纵容两个孩子。玉阶飞深知王者虽然睿智,在内心最深处却始终是个割不断感情的人,也便不再提起此事。
元凰的情绪虽然时常因为从渡江修那里听到的消息而产生少许波动,却很少像今日这般,整张小脸写满了郁郁。宫人们窃窃私语,不敢上前打扰;玉阶飞走过去,站在元凰背后问他何事。元凰转过头来,看着玉阶飞,又扭过头去看看园中尚未落尽的槐树叶,不情愿地开口道:“江修说,今年边关特别冷,连下了数日的大雪,冻死了好多人。”
元凰说着,从廊椅上爬下,改为面对玉阶飞正坐。他垂下眼睛看着地面,双腿挂下来,漫不经心地踢来踢去,似乎希望太傅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点破。
玉阶飞不禁莞尔:“呵,太子已然知道为国事操心了——皇上早知此事,派人赶制了寒衣药品,日前已经送往边关去了。”
元凰抬起头来,斜眼过去瞥了玉阶飞一下,见到太傅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露在扇后,知道他是故意答非所问,打趣自己。元凰撇撇嘴,又转过身去趴在栏杆上不说话。玉阶飞笑笑,在他背后继续说道:“冻死了好多人,那是皇城中人道听途说,信不得。天时异常,谁也料不到。偌大一座城池,各户又有老弱病患,一时施救不及,不幸也是难免。好在三王爷在那里,想出应急的法子,素来完备周全——那些从边关一路行来的旅人们所见沿途冻毙的尸体,有大半倒是周边四族所辖之民,听说我朝边城内有救急之所投奔而来,人数众多,无法一一照应。”
元凰对宫人讲话信六分,对渡江修信九分,留下一分是怕渡江修亦为人言所惑,对玉阶飞却是十成十的相信。他听了玉阶飞的话,神色也并没有更加高兴起来。玉阶飞于是又补充道:“你看,皇上遣了三王爷去戍边,实在是件好事。太子应当庆幸才是。”
元凰看他一眼,轻轻念道:“是你们的好事,又不是我的好事。”嘴里这样念着,却松手离了栏杆跳下廊椅,走回房里去了。
玉阶飞将元凰的抱怨一字不落听在耳里,也不多说什么,跟在他后面进了屋。他想该是时候教导元凰,不仅听话要看人,说话也要看人。并不是所有的想法,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对任何人,毫无保留地出口。
在元凰的记忆中,儿时北辰胤驻守边关的数年岁月,是他最为孤独难受的时光。他虽然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深味寂寞一词的含义,但对当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而言,这种过早降临的孤立无依却着实令人难耐。这不仅仅是因为北辰胤的离开,更因为北辰禹对元凰无意间的日渐疏远。
作为一个父亲,北辰禹对元凰的疼爱从来都不曾减少。他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