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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里转眼已到了暮春时分,正逢上天气和暖,柳絮映阳。元凰前夜里才犯过病,下午醒转了,略吃了几口薄粥,同北辰胤一道坐在屋外望着远山,入目只见红彤彤得一片丹霞,将脚下的草绿都照成了紫色。他抵着北辰胤的肩膀,不出声地看了一会儿,金色眉睫的侧影牵引着夕阳熠熠生辉,好像万丈霞光都顺着睫毛倒进了他的眼睛里。他先是一叶一叶拔着脚边的草,不时转过头来,扯开嘴角对北辰胤笑笑,然后回过头去环抱住膝盖,弯腰把额头靠在膝上,将脸向着泥土,轻轻说了一句:“我真不想死。”
北辰胤心头一紧,转过头来,无法想象以元凰这样倔强骄傲的性子,说出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脸上会写着什么样的凄怆表情。元凰说得没错,照这毒药发作的势头下去,恐怕他再撑不不过一年,即便用内力护住心脉可保不死,如此没日没夜遭受寒痛煎熬,人不人鬼不鬼的,或许还不如一了百了来的轻松自在。北辰胤沉默片刻,垂眼看到元凰散开的长发遮住他的整张侧脸,绕过膝盖漏到地上,仿佛身披了一块绣金红帛,忽然间微笑起来,搭上元凰的背脊:“怕什么,有我陪着你。”
“可是我死之后,必坠十八地狱最底,只怕要同你分开。”元凰抬起头,碧蓝眸子好像湖水一样沉浮泛滥起来,揉皱了湖面金钩似的阳光:“我前几天读到《十八泥犁经》里说,十八泥犁名曰陈莫,万倍于他犁之苦,痛不可极,无所穷尽——”,他顿了一下,又扭开头去:“我也不想要你同我一起。”
“经里也说,辱父母,犯天子,杀阿罗汉,出佛身血者,死入十八泥犁。——即便不算西佛国佛子圆寂,前两条罪状我总逃不过去。不论想与不想,大概是要与你同在一处的。”北辰胤故意叹口气道,凝神注视着元凰小半面的侧脸:“你便是不愿意,那也没别的办法。”
元凰听他这么说,吃惊地睁大眼睛,转回头来:“你怎会也去看那本佛经?”
“你在想什么,或多或少都能猜到一些。”北辰胤被元凰发愣的样子逗得笑了,顺手理理他的头发,俯身靠近过去,在他耳边沉声答道:“我同你的心思,原是一样的。”
元凰闻言先是展颜一笑扬起了眼角,随后敛起笑容,怔怔望了北辰胤半晌,眼中盈盈灭灭的,不知是喜是悲。渐沉的夕阳下暮色四合,天边勾起一轮黯淡残月,模糊了两人的身形轮廓,虽是近在咫尺,对方的五官也逐渐勾勒不清。元凰拉过北辰胤的手,拇指按上他的掌心,碧水样的眼睛一寸寸隐没在月色的阴影里,唇角最终的一抹浅笑却教北辰胤瞧得分明真切:“这样真好。”
说过那句话以后,元凰的身体奇迹似的好了起来,发作时的症状也一日轻过一日。正如他早先所说,一旦熬过了最痛的关口,药性总会慢慢散去。待到仲夏时分,他被毒药压制的攻体也逐渐恢复,由此能够自己运功驱寒,再不用借助北辰胤的帮助。两人终于能够睡个阔别已久的安稳觉,元凰的情绪却微妙地转为低落,做事神不守舍的,学习做菜时候常常切了手。他有时会轻轻敛起眉头,莫名其妙地叹气,有时又会立在一旁悄悄看着北辰胤好久,被发现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开脸去。
北辰胤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开始并没有太过上心,以为一人个死里逃生之后,难免会觉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直到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看来简直像是得了失心疯,他才不得不三追问,逼着元凰吞吞吐吐说了实情。
“小的时候,我最怕你不告而别。”元凰望了北辰胤一眼,慢慢开口,他的声音很低,表情很是沉静,眼神逐渐从最初的静谧转为无力掩饰的惶恐担忧,好像一块浸泡良久的扎染布料,慢慢突兀出鲜明色彩:“在北嵎时候,我知道北辰氏的荣耀在你心中重愈千均,只要我做得英明天子励精图治,便能将你留住;后来辗转到了翳流,我已面目全非,又失了家国江山,与你虽没了血缘羁绊,总也还有牵挂责任。因此我笃定你重伤未愈之际,因为同命丸的缘故担心连累了我,必定不肯不告而别。再后来,便是我中毒受伤,需要你的照顾,又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你绑在身边——而如今你的攻体已恢复了八九成,我的武功用以自保也绰绰有余,我再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阻止你抽身远走。我倒宁愿还像以前那样,尽管多些折磨,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如今趁你还在,能多看你几眼,都觉得是赚到了。”
北辰胤听完他的话没有回答,走到墙边推开窗户,放入山间凉风吹散了屋内积聚的闷热。他低头仔细地支好窗棂,直起身来,依旧背对着元凰:“我若是要走,何必等到今日。”
“今日不走,明日也许就会离开。”元凰道,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翳流教皇现出难得的紧张局促,幼童似的将手藏到身后反复摩擦:“在你心里,总还是或多或少,将我当是你的孩子”
北辰胤回过头,看到元凰紧抿着嘴唇,眼睛无措地四下搜寻,长发衣角都被山风吹得向后撩去,显露出鬓角凝结的晶莹汗珠。他轻轻叹一口气,望进元凰的眼睛,缓缓说道:“你说得对,我这一辈子,也许都不能全然以情人的态度对你。你至少曾经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忘不掉,也不想忘。”说完这句话,他如预料中的一般,看到面前青年苦涩失望的表情——当初是元凰不顾一切要跟他在一起,即便落得遍体鳞伤身心俱创,也丝毫不肯后退半分;待到他终于想通答应,却又偏是元凰解不开心结,畏守畏尾,总以为他是割舍不下这父子情分,对自己敷衍了事。北辰胤很早就明白他的忐忑心思,从没有同他解释说明,以为时日长久之后,元凰自会明白他的真正心意。然而这一段时间下来,却貌似适得其反,他对元凰越好,元凰越是惴惴,一味陷入猜疑惊惧的泥潭中无法自拔,若是无人援手,似乎没有获救出逃的可能。北辰胤想到这里,禁不住觉得心疼,又不由啼笑皆非,移开眼睛去,继续把话说完:“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希望能同你相携以老。——我都已放下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心头钟爱者,过去未来,只得眉姬与你。”他不等元凰说话,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皱了皱眉头,仿佛不习惯将深藏心中的感情用这样直白的言语说出:“现如今,也依然只得你与眉姬。”
元凰呆呆站着,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好像是在深山迷路绝望之际,突然见到了头顶高悬的北斗明星,一时间惊喜交集,居然忘了反应。北辰胤见他不答,只道他仍是将信将疑,于是犹豫片刻,沉声开口道:“元凰也好,教凰也罢,我北辰胤从此后与你休戚与共,生死相从——你,可愿信我?”
“你”,元凰愣得半晌,使劲瞧了北辰胤一会儿,方才猛然醒转,刚想要开口接话,却先不由自主地灿然笑了开来,眸中倒是纷涌出的氤氲水汽。他使劲摇了摇头,又立刻点点头,伸手捏捏自己的面颊,又反手去抹眼睛,随后努力沉下脸来作出肃然的神情,左右看顾一番,低下头去盯着脚背,脸上满是懊恼不甘:“好话都叫你说尽了,你让我说什么好。”
这次轮到北辰胤愣在当场,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只好学着元凰的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片刻之后终是忍俊不禁,看着青年笑出声来。
那天过后,除了元凰平日的举止言语更为亲密无忌了一些,两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就连北辰胤给他的响应,也并不比以往更为鼓励纵容。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数天,直至入秋后的一日夜里,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