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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戌时刚过,楚王孙终是没有失望。果然如他料,北嵎不敢大张旗鼓,所遣来使不过十余个人,中间四名轿夫稳当当抬着一顶绿呢官轿,旁边另有数名侍卫跟随,看来就像是京官出城,丝毫不引人注目。四名轿夫将官轿抬到堂外放下,恭敬地掀开轿帘,十酋族长迫于礼节站起身来迎上前去,见轿中跨出一个风采翩翩的青年书生,穿一身水蓝滚银边的错襟长袍,系着云纹暗紫腰带,腰间不配兵器,反是悬着枚水苍玉珏。青年黑色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的展翼金冠里,有几绺微卷的短发垂在额前,遮住了温和谦良的凤眼。他的眉毛有些天生的上挑,皮肤均匀白皙,配上陡直的鼻梁,五官透出些不近人情的冷漠,然而嘴唇却似女子般丰腴润泽,下颌的弧线在灯下也很是柔和。若是从上而下的端详这个青年,所获得的感受这就好像是正看著名家画一幅雪中红梅,先用墨笔勾勒出苍劲嶙峋的遒枝铁骨,再信手点上碎玉横空般的朱红争艳。他下轿抬头,一眼看见十酋族长满面惊诧的站在不远处,于是整顿神色,从容迈步过去迤然一礼。他虽穿着紧袖收肩的北嵎服饰,行走动作却不似大多数习武者般迅捷简练,而是衣袂飘然,长裾当风,颇有汉唐遗韵。
即便十酋族长从未见过北辰胤,也知道迎面而来之人无论年纪穿着,都同北嵎的并肩王沾不上边,看青年的行头排场当是三品以上的驻京官员,却未听说过北辰胤还有此心腹之臣。他站在原地,来不及回头去看楚王孙的暗示,就听青年可被称作温顺的声音传进耳里:“北嵎左相江仲逸,拜见十酋族长。”
“啊,原来是江丞相孤久闻贤名,久闻贤名啊。”十酋族长心不在焉,随口应付着。他着急的将江仲逸请入屋内引见楚王孙,嘴上只说是楚王孙是他的女婿、十酋的肱骨重臣。江仲逸先见到楚王孙的满脸皱纹,再听说他是族长后辈,面上不见诧异之色,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心知肚明,不愿过问别人的家长里短。十酋族长介绍完毕,不敢也不愿逾越本分,趁着江仲逸向楚王孙行礼的当口退到北嵎皇帝身边,盘算着到时双方万一动起手来,他或许还能趁乱抓住皇帝作为要挟以保平安。东方鼎立发现了他的意图,不屑地朝他摇头,却意外发现皇帝脸上掩不住的惊讶失望表情,似乎没有想到竟不是北辰胤亲自前来搭救。
江仲逸见过楚王孙后便向皇帝行了君臣之礼,皇帝唤他平身,慰劳他道:“此次又劳江相奔波劳苦,朕实有愧于心。”
“皇上此言,折煞微臣。”江仲逸赶紧推辞道:“亲迎皇上回宫,是微臣的福气。——皇上请吧。”他说完退在一边,示意轿夫备轿,好像全没意识到所处紧张形势,而是大摇大摆地就要带着皇帝回返北嵎,临行还不忘向十酋族长及楚王孙等人恭声致谢。皇帝紧随在他身后,君臣俩一唱一和向门外走去,旁若无人的态度只看得东方鼎立目瞪口呆。楚王孙在旁观察片刻,料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文官是在装傻卖痴,企图蒙混过关,于是冷笑一声挡住了他的去路,语气简洁地先发制人:“先生且慢。我等接并肩王手书,好意设宴款待,先生姗姗来迟,是何道理?”
“本官领旨迎奉皇上回宫,非是赴宴。”江仲逸同皇帝说话谨小慎微,此时一样和声细气:“上意难违,特特趁夜来访,不敢叨扰贵主。”
“哈,北嵎皇帝就在此处,哪里来的上意,哪来的圣旨?”楚王孙讥讽道:“若非是你自作主张欺我十酋无人,便是北辰胤假拟皇旨。”
“本官自是奉陛下御旨。”江仲逸将皇帝护在身后,直视楚王孙,应对得不慌不忙:“驸马爷方才说得差了——并肩王一心为国,虽深受皇上器重,言行从无有违臣礼之处,堪称朝臣典范。假拟圣旨一说,不知驸马爷从何处听来?”
他一反常态,故意将楚王孙称为“驸马”,点出了他本当听命十酋族长却以下犯上。莫说是楚王孙,便是心思爽直的东方鼎立也听出了话中讽刺,勃然变色:“你是说我大哥?”
“二弟,”楚王孙不见怒容,挥手让东方鼎立坐下,走到江仲逸的身前,浑浊的呼吸扑打上他的面庞:“左一个圣旨,右一句天子,北嵎朝上坐着一个皇帝不假,你身后跟着的又是一个皇帝——天耀二日,国奉二君,你不觉得荒唐吗?”
江仲逸退后一步,朗声答道:“今晨本官领皇上的圣旨,今夜本官出城迎皇上回宫,样样皆是奉命而行,有何荒唐可言。况且金銮殿上只有一个陛下,百官眼中也只见一个真龙,又如何算得国奉二君?”
他刚才同皇帝说话时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应答圆滑婉转,好像生怕拂了上意,惹祸上身;此时对上楚王孙,却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言语绵里藏刀、机锋锐利,目光铜浇铁铸般毅然坚定,无所畏惧。楚王孙愣了一下,露出玩味的笑容,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身材瘦削的江仲逸:“你不会武功,孤身来此不怕死么?”
“西北十酋同我朝是友非敌,本官此来又非是宣战,何惧之有。”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救回皇帝全身而退?”楚王孙眯起眼睛,做下一个决定:“若是北辰胤亲来,也便罢了。你一个文官不自量力,不如在此陪你的皇帝一起,等候忠君体国的并肩王吧。”
他说完一抬手,周围侍卫纷纷聚拢,蓄势待发。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帝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在他身前的江仲逸倒倏然变了脸色——非是惊惧,而是震怒,薄红嘴唇褪去了颜色,将他脸上原本女子般的柔美气息冲散得无影无踪,转而透出眉眼中的萧杀:“前日信上写得清楚,皇上受贵族长相邀驻留此地,是贵族长之客,非是人质。而今宾主尽欢,本官依例迎陛下回朝,尔等不以客礼相待反而阻我去路,是何道理?我听闻丧信弃义、愆德隳好,皆是小人之举,凡夫所不忍行,而况整领人物之主?”——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愤懑满腔,再加众人不期他会突然发难,房中立时鸦雀无声。江仲逸话音才落,又从袖里抽出短剑握在手中,对左右侍卫怒目而视:“我一路行来,经过西北十酋地界,唯恐城中百姓误会,屡屡表明身份目的。今日全城皆知江仲逸受北嵎皇命来此,若不能迎回陛下,则五步之内,请以血溅御服,教十酋百姓都知晓族长背信私独,不能明道处分!他日两国若起兵戈,西北十酋师曲为老,民心不再,安能久矣?”
他生得白净斯文,方才一番痛斥却说得疾言厉色一针见血,好像寂静夜里倾盆倒下的瓢泼大雨,挟夹摧枯拉朽之势,擂鼓般地敲打上屋顶瓦砾,让人心惊胆战难以入眠。莫说是西北十酋诸人,便是北嵎皇帝也从未见过这般书生气概,面色讶然。侍卫们起先见到短剑,以为他要以命相搏,不料接踵而至的竟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虽然咬文嚼字听不太懂,大致也明白是说今日以强凌弱的行径太过卑鄙无耻。他们本就是依令行事,此时见到楚王孙未作表示,又确实觉得江仲逸所言有理,都讪讪地放下手中武器,还有人向后退去。十酋族长虽然受制于人处境窘迫,毕竟还是一国之首,不能不要民心民望,乍听说江仲逸在城中暴露了行踪,兀自着急起来,频频望向楚王孙,目含恳求;东方鼎立呆了片刻,轻轻嘟囔了一句“人在我们手上,哪来那么嚣张”,还没说完就被楚王孙用眼色制止。
直到这个时候,楚王孙才开始明白北辰胤派遣江仲逸的用心。北辰胤倘若亲身赴宴,固然更有把握救出皇帝,却要煞费苦心地应对楚王孙设下的重重机关,但若换成不知龙脉秘密的江仲逸,楚王孙反而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试探逼问。如方才这般事先在城内散播消息的小聪明、怒斥十酋的激荡慷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