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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拾壹、应怜屐齿印苍苔
朱漆大门前,蒋氏带着鸳鸯与几个下人等候着,身后,是四个站成一排的黑衣人。望见宝龄,蒋氏踏着小碎步迎上来说:“快,还不将大小姐的东西搬上车去!”
一辆墨黑色的旧时轿车,停在门口,宝龄仿佛在哪里见过,蒋氏一开口,身后的下人刚要行动,却见那四个黑衣人已抢先一步,上前将一箱箱的东西搬上车去。
蒋氏一愣,撇撇嘴,扭过头来朝着宝龄道:“老爷和太太心里总归不舒服,就不来送你了。”见宝龄并未说话,目光一斜,叹息一声,“二娘也知道你堵着呢,你此去可玩玩要小心,外头终究不如家里头,哪能处处顺着你,倒是你也该顾及着我们顾家的名声,别出了乱子就好。唉,嫁谁不是嫁呢,女人哪,不都是这样?”
分明是惋惜与却说的词,却偏偏有那么一丝不以为然,宝龄几乎已懒得与蒋氏做门面功夫,乘蒋氏唠唠叨叨之际,极为用心的将那几个下车来默不作声搬东西的人打量了一番,清一色的黑衣,俱低着头,动作迅速而极有次序,宝龄看了一会,略微失望,其中并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或者有一点印象的。
再多的东西也会搬完,蒋氏在一旁“不经意”的提醒道:“大小姐,该上车了。”又“好心”的加了句,“若是在那边少了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写封家信回来,二娘一准立刻给你 寄去。”
宝龄暗自冷笑一声,向身后望去。碧云天下,顾府白墙黑瓦、层台累榭,她沉默许久,便转身上了车。
车里出了一个司机,并无其他人,而那四个黑衣人自车开走之后便垂手而立,远远目送车子离开
宝龄将坐姿调适道最为舒适,才开始从后视镜里打量司机。四十开外的年纪,长得极为普通,属于那种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类型。一双眼睛亦是专注的盯着前方的路,自宝龄上车道开出一段路,目不斜视,显然经过良好的训练。
这一类人,更难打开缺口。
宝龄将全身微微放松,露出一丝随意的笑,开口道:“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听到身后的询问,邵忠从后视镜里略微一看,不着痕迹,多年的历练 ,已让他养成纵然要观察一个人,亦可不动声色的本事,然而,这一刻,她却微微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讶,片刻却将心底的疑虑压下,一丝不苟的道:“顾大小姐管我叫忠伯就是。”
那讶异的神情只不过一瞬,就连坐在身后的宝龄亦未察觉,沉默片刻,笑一笑,仿佛随意地道:“忠伯,去平江邵公馆,还有多少路程?”
这一次,忠伯的眉梢再也忍不住的挑了起来,定定的从后视镜里看着身后的这位小姐。她唇角含笑、眉目清澈,不似是开玩笑或者演戏。然而,又怎么会问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一上车时的安静就叫他有些不解,但彼时他还以为她不过在压抑心中的怒火罢了,他原以为她一脚踏上车便会克制不住的质问他,他亦想好了一套说辞,但这套说辞此刻看来竟像是全然无用了。一时间,自喻平素老练稳重的他居然有些难以揣测身后女子的心意。
宝龄的目光并未离开过忠伯,此刻心思不觉心微微一动,怎么,她有哪里说错了话么?她暗自将前两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过是普通的寒暄,仿佛不至于出错。难道,是她表现的过于平静了?应该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待宝龄再抬起头来,却听忠伯用一种平稳的语调道:“不远。半个时辰,顾小姐若是疲累,可以稍作歇息片刻,待到了,我会叫醒小姐的。”
好像是要终止这场对话。宝龄吐了口气,靠在椅垫上。一时间,车厢里静谧无声。
忠伯倒估计的很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轿车便拐入了一片深幽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新浇的水门汀路一直通向进深的宅子内。
宝龄举目望去,四幅宽的小洋楼,错落有致,红白相间,连砖瓦亦是红色的。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叫不出名来的巨大植物,一片绿意葱葱、春日盎然。虽比不上顾府幽深庞大,但楼台、雕刻处处显示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中西合璧,别有一番风味。
早在那片梧桐树荫下,宝龄便有一种时空错位的幻觉,仿佛来到了旧上海的法租界:贝当路,亦是如今的衡山路。前世她下班之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衡山路上的露天花园里,点上一杯咖啡,打开文档,看着那些年龄各异、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自身边匆匆而过,随心所欲的猜测他们身上的故事,胡乱的写上点什么。
轿车转眼间到了那巨大的铁门前,微微一停,便有人来开门,那人一身白色的短打,显得皮肤更为赤黑,竟是个印度阿三,亦是低眉顺眼,不曾朝里头看上一眼。轿车径直朝里头驶去,直到到了那栋小洋楼前,才慢悠悠的停下来。
忠伯迅速的为宝龄打开车门:“顾小姐,到了。”
宝龄有那么一阵恍惚,缓缓的跨下车去,环顾了一圈四周,又看向忠伯:“你们九爷在哪里?”
忠伯一愣,见她神情间并无要兴师问罪的姿态,只是有些好奇,心里的迷惑更甚,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流露出半分来:“九爷吩咐了,带顾小姐去二楼的花厅。顾小姐的行礼我会叫人先送去房里。顾小姐,这边请——”
柔软细腻的波斯地毯一路铺到了前厅,宝龄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有些恍惚的不真实。当跨进大厅的那一刻,她又有些出乎预料。原以为九爷那般身份的人,住所总是奢华无比的,但纵观全厅,却极为简洁,甚至空旷。摆饰一目了然,但似乎每一样细小的物件都那么敲到好处,不张扬,却透着内敛的尊贵。深紫檀的家具、巨大的西式靠椅、落地古钟除了门口那条花纹颇为繁杂的地毯,其余似乎是清一色的黑白色调。
宝龄不知怎么就想起前世随意搜索百度知道,看到有人提问,喜欢黑白的人属于什么性格。当时的答案是:喜欢黑白的人冷静沉着、思维缜密,不宜有情感起伏,绝对属于理性大于感性的人,还颇为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宝龄跟着忠伯沿着褐木楼梯而上,脑海里一人的身影像是投在水中,缓缓地浮现出来,似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九爷?她微微蹙眉,却已跨上最后一层阶梯,到了二楼。
最中央有一扇门微微敞开着,宝龄缓缓的走进去,每走一步,便听到鞋跟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才响声,身后卡兹一声,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忠伯亦不见踪影。她徐徐望去,花厅一侧的阳台上,一双修长的手正捏着茶盅,轻轻一晃,夹杂着光晕的落地玻璃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然后,听得一个声音道:“来了?”
话语颇为随意,如同山间清风一般,宝龄的心却陡然一沉,绕在心头许多天的疑惑,终于找到答案。
宝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一袭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袍子,细看之下,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暗暗的纹路,随着他站起来,缓缓散落,如流水行云一般,倾泻而下,没有一丝褶皱。
唇边似笑非笑,漆黑如墨的眼睛却是温柔如水、高雅清澈,他浸在阳光下,遮住了大半的薄光,明亮中分明是刺眼的妖娆,淡影里却又叫人有种小堂深静、满院春风的寂寥。
宝龄直直的望着他,直到他走进来,走到阴影中,她才眨了眨眼,感觉眼球不再那么刺痛,才微微抬起下颚,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改称呼你为邵颜、少公子,抑或九爷?”
邵九淡淡一笑:“顾小姐喜欢,哪一个都无妨。”
沉静平淡的一句话,仿佛那几次邂逅都并不曾出现过。宝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为好,良久才道:“九爷邀约,原本应是家妹前来,只不过家妹体弱多病,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她前来,九爷莫要见怪才好。”
既然邵九打太极,她也便先走走过场,对提亲只是只字不提,只当做客亦好。
“哪里,顾小姐肯来,蓬荜生辉。”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妥的神情,温柔而真挚,真如以为好客的主人。
各自客套寒暄一番,邵九道:“我先带顾小姐去看看卧室,坐车也是极辛苦的事。”
宝龄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也好。”
邵九为宝龄准备的卧室亦在三楼的北厢房,一打开门,便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扑面而来,宽敞明亮的房间,纤尘不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