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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佰陆拾 早已死去的人
宝龄不知道陆离想要告诉她的究竟是什么事,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以她与陆离的关系,陆离会有什么事要告诉她,而且,那件事似乎还不是一般的事,看陆离凝重的样子就可以猜到。
还有,陆离要她见的是什么人呢?陆离说,那个人她肯定很想见到。宝龄不觉苦笑了一下,这个时空里,她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除了顾阮两家的,也就是邵九与他身旁的几个人了吧,然而顾家此刻除了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人?勉强能算上的,也只有祥福叔与招娣罢了。而阮家,陆离不会让她见阮家的什么人。
更不会是与邵九有关的人。因为在他们遇袭之前,陆离原是打算带她去与邵九汇合的,而现在,他却似乎改变了道路。
因为陆离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所以即便宝龄想要他在破庙歇息一晚再做打算,也是白费。
他仿佛知道自己的伤势耽搁不了多久,所以,急着要做一件事,那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这种犹如“最后一件事”的做法让宝龄心头又是难受又是不安。
幸好雨下了一阵便已渐止,宝龄便也只得随陆离重新上路。经过之前那样的事,坐在马上,她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同时,另一个问题萦绕在她脑海里。
方才那个人是谁?
甫一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宝龄便知道自己不认得这个人。而她后来也问过陆离,陆离也说不认识,只是他的神情像是若有所思,似乎心中有了某个结论,却无法确定。
那个人为什么要袭击他们?倘若宝龄之前的推测是真,那个人针对的人不死陆离而是她,又是为什么?
用了枪,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她不记得与谁接下过那样深刻的仇恨。
她心底一片混乱,马确实停了下来。
江南的冬季并没有那么长,纵容只是初春,但一场春雨过后,四周的绿意已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这里没有南京作为都城的繁荣,亦不如苏州小桥流水那般细致,粗看下来,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小城镇。
陆离慢慢地下马,宝龄走过去想要扶住他,他朝她淡淡一笑,似乎是示意无妨,转身带着她朝一间镶嵌在巷子中的茶馆走去。
是要歇息一会儿?或是吃饭?宝龄猜不透陆离的用意了。但很快她便将这两个猜测都否定了,因为陆离并没有带她进去,而是将她带到茶馆外的一根柱子前,两人站在柱子后,陆离的衣裳是深黑的,衣裳上的血迹已凝结,脸色苍白,目光远远地落在茶馆内。
宝龄心忽地一跳,难道,陆离想让她见的人就在这里?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茶馆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有一对仿佛是夫妻摸样,还带着一个孩子;有几个举止粗野的大男人,正大口地喝茶,一看便是马夫或者运费的;还有几个也并没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
其实,别说这件茶馆,就连这个地方,宝龄亦不曾来过。
陆离没有开口,她也不便说话,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陆离的眼睛忽然亮了。
从茶馆的后门走出来一个人,一个莫四五十岁光景的男人,他低着头,手里端着一个方碟,方碟里防着几碟寻常的卤菜与花生,他的背微微驼着,走路的时候右脚跨出一步,紧接着左脚才跟上去,十分怪异,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儿之类的。
驼子走近一张桌子,看样子似乎是想要将那些东西放上去,但不知是不是腿脚不利索还是地上滑,他一个踉跄,那碟子便飞了出去,差点砸到一个男人的头上。
那个男人被这么一惊,顿时脸色发青,扬手便给了驼子一巴掌,打得驼子站定不稳跌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从柜台后面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男子,点头哈腰地朝那男人赔礼道歉了一番,目光转到那驼子身上时,眼底的谄媚变作了一种厌恶与冰冷,恨恨地踹了他一脚,哼一声道:“阿三,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三天两头尽给我闯祸!要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老子这就叫你卷铺盖滚蛋!”
那驼子缩着身子。没有说话,只不断地点头,挣扎着身子努力想要爬起来。
看到这一幕,宝龄心底微微一叹:这样的年纪要出来做事已是不易,背驼了不说,脚好像也不太好,还是承受别人的辱骂甚至殴打,也怪可怜的。
只是这个念头亦不过一闪而过,她便一边侧过头,一边道:“阿离,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快有几盏茶的功夫了,陆离就只站在这里,也没有说话,总不会是叫她来看这些的吧?话一出口,她便见陆离正出神地望着茶馆内的那一幕。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驼子身上。
此刻,那个驼子已经一点点地爬了起来,慢慢地抬起头,从宝龄身处的位置,恰巧对上他的脸。
阴暗的光线下,那张脸却犹如放大一般,一点点呈现宝龄面前。不知为何,宝龄只觉得呼吸竟缓缓地变得沉重,就在他的容貌完全暴露在她的目光中时,她猛然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你应该认得他的对不对?”身旁陆离的声音如同来着遥远的时空,飘渺而不真实。
更不真实的,是眼前的一切。
不可能,绝不可能!宝龄在心一遍遍地道。但是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
是的,她认得那张脸。不止认得,甚至,那张脸上所有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刻在她的心底。有时回想起来,她脑海中还会浮现出那座精致优美的庭院中,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每一句话
顿时,过往的一切仿佛踏破时光般席卷而来,当她醒来时,他一脸的焦急与欣慰,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当她告诉他,她从前太过任性时,他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粗糙的大手里,带着宠溺的笑,对她说:“宝龄啊,你真的长大了”
还有,最后一次的相见,他专注地看着她,对她说:“宝爹最大的愿望,便是你日后能过得快活。”
脑海中封存的片段一幕幕地浮闪而过,宝龄蓦地退后一步。不,不是他。怎么会是你呢?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她睁开眼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穿着一袭深色的福寿禄长卦,富贵而威严,纵然年华已老去,但他的身体一直是挺拔的,浓郁的眉,即使眼角带了皱纹,然而那双眼睛却还是无比的锐利精明,只是在看住她的时候,才会露出别样的柔和。
而之后,当真相一点点地揭晓,宝龄心中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她心中的人影与她所发现的那个他是那么不同,这让她觉得陌生,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然而,无论如何,他不该是此刻这番摸样。
原本只有鬓角才隐约可见的霜白已从远处都能那么清晰的望见,高大挺拔的身躯,那么卑微狼狈的弯着,利索的脚步变得怪异,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初那种睿智、精明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的浑浊。
仿佛一潭装满死水的枯井,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你是说那个人?”良久良久,宝龄扯出一个恍惚的笑容,“你怎么会认得?”
陆离申请一怔,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怜悯,低声道:“你认得的,你已经认出他了,只是不敢相信,是不是?”
宝龄怔怔地看着陆离,一字一字地道:“怎么可能?你是要告诉我,这个人——他就是我爹?”
顾老爷。
没错,当那个人抬起头来时,宝龄看到的便是顾老爷的脸,纵然改变了那么多,但她却又怎会认不出来?
可是
“陆离,你叫我怎么相信?当初是我亲眼看到他死在牢狱中,后来他的尸身坠入山崖,难道,那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那么,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入土?”
宝龄一怔,忽而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陆离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那一日顾老爷的尸身找不到之后,她便昏了过去,等醒来之后,便听说是邵九将顾老爷的尸身送回了顾府,她回到顾府时,早已过了大殓之日,只看到顾老爷的灵位而已。
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一切,特别是在知道了那一切都与邵九有关之后既然那是邵九本就计划好的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顾老爷还活着?!
“他本就没有死。”陆离缓缓地道,“你在监狱中所见的,只是假象,那是公子买通了老虎监狱的人,改他服用了一种假死的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