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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宝龄便看到“陈老五”拿下雨笠,十指慢慢地摸向下颔,自下颔处,再经颧骨、太阳穴,轻轻地摩挲着,片刻,那张布满皱纹、呆滞的脸起了奇妙的变化,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那藏在背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秀丽,眼眸含着雾气,仿佛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湛蓝清澈,又宛若积聚了天地间所有灵气的宝石,纵然是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下,宝龄亦不觉有一瞬间微微的眩晕。
这世间,这样的容颜,气韵,除了邵九,还有谁?
这一刻,她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刚才那个看起来佝偻、年老的马夫陈老五。
在他欺身上前时,她在情急之下咬了他一口对了,她咬了他!她下意识地朝他手腕上看去,果然,那里清晰可见她的一排牙印,被雨水冲刷许久,血迹虽已淡了,但依旧有些红肿,一时间,她心底忽然涌上一丝难过、一丝歉意:“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邵九眸中流转一丝思索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的易容术,不会这么差劲,连咳嗽的声音,他都自信做到了九层,还有那一层,被仓促的时间所局限,但他相信在如此大雨中,哪怕是陈老五最亲近的彭氏兄弟,都不可能听出破绽。
可是当她咬了他一口之后,她的神情忽然变了,眼底那丝惊慌渐渐散去,变得异常沉静,甚至没有趁此机会逃走,当时,他便知道她看出来了。于是,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宝龄是怎么看出来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时她咬了他一口,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一抿,竟让她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之后发生的一切,第六感告诉她,这个“陈老五”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在帮彭二,反倒是在当看到他状似跌倒地拦住彭二的去路时,心底那种直觉便更强烈了,她的心忽然便沉静了下来,所以她没有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一刻,当心底那个大胆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时,她便知道,有他在,她不会有事。
而更重要的是,她竟无法一个人逃脱,留下他。只是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当时都没有意识到。
“因为——那一日你也是戴着一顶雨笠,我只能看见你的下颔。”宝龄的睫毛在忽明忽暗中闪烁如蝴蝶,良久良久,她才抬起眼帘,“你的易容术没有问题,不过人的有些小动作是很难改变的,譬如,你在我咬了你一口之后,抿了抿唇,所以我”
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颔,两次俱是如此。有些事那么奇妙,两次,他都是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最惶恐无措时,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一般。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这般刻在她心里,以至于他易容之后,她也能认出来,一时间,她居然说不下去了。
邵九静静地凝睇着她,眼底有一丝错愕闪过,却转瞬即逝,眸光渐渐地有一种叫人琢磨不透的幽深,随即,却化作唇边的一抹轻笑:“这一点,的确是我疏忽了。”
说是疏忽,不如说他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那两个寻常的土匪身上。这一点的确不足以致命,但也的确是他大意了。
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便精通各种易容术,甚至可以让所有被模仿者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可察觉。他一直深知,易容术再高明,不过是一张脸,而真正高深的易容是易神,神态,动作,喜好,习惯,都是易容术的一部分,甚至是易容术的灵魂。
他习惯性露出的表情便是破坏了其中的一点,但同样,他掩藏在斗笠之下,这一点细微的变化,除了十分了解他的人怕是没人能捕捉到,而她却心底忽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一丝羽毛慢慢地撩过,随即却似有一双手轻轻拂去,不着痕迹。
壹佰零叁、怀抱
夜已深。
沙沙沙的雨声似乎渐渐轻了下来,果然如邵九所说,雨渐止,山野上方的天空,犹如被洗涤过一般,竟是冒出了点点星辰。
此刻,邵九点燃了火把,两人沿着泥泞的小路继续往前走。
因为有了星空的照耀与手中的火把,总算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宝龄望着身旁的人,刚才在那窄小的洞穴中,两人紧紧地挨着火堆取暖,近的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她忽然低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我正巧也住在城东客栈,而且——”邵九顿了顿道,“你身边,一直有我的人。”
宝龄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邵九淡淡一笑:“你忘了,你来邵公馆是因为家中有事,你回去之后,我的人便一直跟在你的身边,这也是令尊的意思,他要确保你的安全。所以,每一次你出行,他们其实都在你身侧,只不过,没有状况他们不会出现。而这一次,也是他们告诉我,那两个伙计很可疑,我才代替了马夫,一路跟着你,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宝龄错愕地睁大了眼,忽然想起,有一次出门,的确是感觉到身后总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当她回头看时,却早已消失不见,原来,这些便是顾老爷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
她还记得那一天,顾老爷 曾告诫她,不要出门,待在拂晓园就好。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个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原来,一直有人给她最密实的保护,亦给了她最宽广的自由。那种爱,那么深沉,那么细腻,然而,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们已走了好长一段路,可是,依旧没有找到那具棺木的踪影,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有看到。
“这次谢谢你。不过——”宝龄心中涌起一丝酸涩,声音有些低哑,幽幽地道:“我爹的事,你都知道了,以后,你无须再叫人保护我,和我在一起,再也不能帮你什么,反而会牵连到你。”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心底涌上的复杂感觉已不单单是获救的喜悦,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偏不了自己,然而,下一秒,她便想起什么,心头升起说不上来的难过。
他多次帮她,助她,关心她,都是因为顾老爷,或者,是因为她是顾家大小姐的原因,不是么?如今,她什么都不是了。顾老爷不在了,她亦只是个谋逆者的女儿,在帝皇时代,或者早已尸骨无存,虽然阮克赦免了顾家其余的人,不予追究,但,顾家从今往后,终究不是那个名声显赫、高高在上的顾家了,而她也再不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生活在亲人庇护下的大小姐了。
他要的一切,从她这里,再也得不到,又何必浪费时间?
燃烧的火苗遇到潮湿的空气,发出啪啪啪地破碎声,一点火星一明一暗,邵九的目光亦是一明一暗,仿佛流动的火光:“我答应过顾老爷会照顾你,便不会食言。”
宝龄睫毛微微地一颤,将他的话缓缓在心中过了一遍,忽地,目光一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邵九望着她,眉梢轻轻一挑。
“知道——知道我爹究竟想要做什么”他的话忽然让宝龄有种感觉,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如同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木头,迫切地盯着他,然后,听到他说:“是。”
她的指尖蜷缩起来:“我爹真的意图谋反?”
邵九的睫毛垂下来,一片火光下,在眼窝投下阴影,半响,慢慢道:“一年前顾府隔壁的顾家仓库失火,大批粮食、储备付与一炬,隔天令尊便将仓库搬了地方,谁也不知道,仓库里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地下室里的武器。”
“你是说,我爹早在一年前就藏了枪支?”宝龄的一颗心却霎时沉到谷底,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止是真的,甚至早在一年多钱,顾老爷便开始准备这一切可是,为什么?那样富贵安定的生活对他来说还不够么?为什么他要暗中培植力量、私藏武器,想要推翻阮克?是因为一己的私欲,还是别有原因?
那个原因又是什么?!
一片混乱中,她忽然抬起头:“既然没人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邵九的语气很平静:“青莲会想与令尊共事,总要了解他多一些。”
一年前,他的确是将目标放在了顾家仓库上,因为,他敏感地觉得这仓库里不会只存放些粮食、杂务如此简单,但若真不简单,那么那个地方肯定机关重重,对于他一个不熟悉环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