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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两位同行出发到芦沟桥前线,30日他们返回保定,当天下午保定遭受敌机轰炸,
孙连仲部队连续开赴前线,接替29军防线,他的同行当天晚上离开保定搭车回南方,
方大曾独自一人留了下来。他留在保定是为了活着,为了继续摄影和写稿,可是得
到的却是消失的命运。
在方澄敏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记忆里,方大曾的形象几乎是纯洁无瑕,他25岁时
的突然消失,使他天真、热情和正直的个性没有去经受岁月更多更残忍的考验。而
经历了将近一个世纪动荡的方澄敏,年届八十再度回忆自己的哥哥时不由百感交集。
这里面蕴含着持久不变的一个妹妹的崇敬和自豪,以及一种少女般的对一个英俊和
才华横溢的青年男子的憧憬,还有一个老人对一个单纯的年轻人的挚爱之情,方澄
敏的记忆将这三者融为一体。
方大曾在失踪前的两年时间里,拍摄了大量的作品,过多的野外工作使他没有
时间呆在暗房里,于是暗房的工作就落到了妹妹方澄敏的手上。正是因为方澄敏介
入了方大曾的工作,于是在方大曾消失之后,他的大量作品完好无损地活了下来。
方澄敏如同珍藏着对哥哥的记忆一样,珍藏着方大曾失踪前留下的全部底片。在经
历了抗日战争、国内战争、全国解放、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的种种动荡和磨难之后,
方澄敏从一位端庄美丽的少女经历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方大曾的作品在妹
妹的保护下仍然年轻和生机勃勃。与时代健忘的记忆绝然不同的是,方澄敏有关哥
哥的个人记忆经久不衰,它不会因为方大曾的消失和刊登过他作品的报刊的消失而
衰落。方大曾在方澄敏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而且像树根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会
越扎越深。对方澄敏来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哥哥的形象,差不多是一个凝聚了所
有男性魅力的形象。
《摄影家》杂志所刊登的方大曾的58幅作品,只是方澄敏保存的约一千张120
底片中的有限选择。就像露出海面的一角可以使人领略海水中隐藏的冰山那样,这
58幅才华横溢的作品栩栩如生地展示了一个遥远时代的风格。激战前宁静的前线,
一个士兵背着上了剌刀的长枪站在掩体里;运送补给品的民夫散漫地走在高山之下
;车站前移防的士兵,脸上匆忙的神色显示了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命运;寒
冷的冬天里,一个死者的断臂如同折断后枯干的树枝,另一个活着的人正在剥去他
身上的棉衣;戴着防毒面罩的化学战;行走的军人和站在墙边的百姓;战争中的走
私;示威的人群;樵夫;农夫;船夫;码头工人;日本妓女;军乐队;坐在长城上
的孩子;海水中嘻笑的孩子;井底的矿工;烈日下赤身裸体的纤夫;城市里的搬运
工;集市;赶集的人和马车;一个父亲和他的五个儿子;一个母亲和她没有穿裤子
的女儿;纺织女工;蒙古女子;王爷女儿的婚礼;兴高彩烈的西藏小喇嘛。从画面
上看,方大曾的这些作品几乎都是以抓拍的方式来完成,可是来自镜框的感觉又使
人觉得这些作品的构图是精心设计的。将快门按下时的瞬间感觉和构图时的胸有成
竹合二为一,这就是方大曾留给我们的不朽经历。
方大曾的作品像是三十年代留下的一份遗嘱,一份留给以后所有时代的遗嘱。
这些精美的画面给今天的我们带来了旧式的火车,早已消失了的码头和工厂,布满
缆绳的帆船,荒凉的土地,旧时代的战场和兵器,还有旧时代的生活和风尚。然而
那些在一瞬间被固定到画面中的身影、面容和眼神,却有着持之以恒的生机勃勃。
他们神色中的欢乐、麻木、安详和激动;他们身影中的艰辛、疲惫、匆忙和悠然自
得;都像他们的面容一样为我们所熟悉,都像今天人们的神色和身影。这些三十年
代的形象和今天的形象有着奇妙的一致,仿佛他们已经从半个多世纪前的120 底片
里脱颖而出,从他们陈旧的服装和陈旧的城市里脱颖而出,成为了今天的人们。这
些在那个已经消失的时代里留下自己瞬间形象的人,在今天可能大多已经辞世而去,
就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街道和房屋,那些消失了的车站和码头。当一切都消失之后,
方大曾的作品告诉我们,有一点始终不会消失,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它们正在
世代相传。
直到现在,方澄敏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她内心深处始终隐
藏着一个幻想:有一天她的哥哥就像当年突然消失那样,会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摄影家》杂志所编辑的方大曾专辑里,第一幅照片就是白发苍苍的方澄敏手里拿
着一幅方大曾的自拍像年轻的方大曾坐在马上,既像是出发也像是归来。照片
中的方澄敏站在门口,她期待着方大曾归来的眼神,与其说是一个妹妹的眼神,不
如说是一个祖母的眼神了。两幅画面重叠到一起,使遥远的过去和活生生的现在有
了可靠的连接,或者说使消失的过去逐渐地成为了今天的存在。这似乎是人们的记
忆存在时的理由,过去时代的人和事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一直
影响着后来者的思维和生活。这样的经历不只是存在于方大曾和方澄敏兄妹之间。
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是遭受了命运背叛的人,还是深得命运青睐的人,他们都会时
刻感受着那些消失了的过去所带来的冲击。
汤姆·福特是另一个例子,这是一位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的时装设计师,他是
一个迅速成功者的典型,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使一个已经衰落了的服装品牌─
─古奇,重获辉煌。汤姆·福特显然是另外一种形象,与方大曾将自己的才华和三
十年代一起消失的命运绝然不同,汤姆 ?福特代表了九十年代的时尚、财富、荣
耀和任性,他属于那类向自己所处时代支取了一切的幸运儿,他年纪轻轻就应有尽
有,于是对他来说幸福反而微不足道,他认为只要躺在家中的床上,让爱犬陪着看
看电视就是真正的幸福。而历经磨难来到了生命尾声的方澄敏,真正的幸福就是能
够看到哥哥的作品获得出版的机会。只有这样,方澄敏才会感受到半个多世纪前消
失的方大曾归来了。
汤姆·福特也用同样的方式去获得过去的归来,虽然他的情感和方澄敏的情感
犹如天壤之别,不过他确实也这样做了。他在接受《ELLE》杂志记者访问时,说美
国妇女很性感,可是很少有令人心动的姿色,他认为原因是她们的穿着总是过于规
矩和正式。汤姆·福特接着说:“而在巴黎,罗马或马德里,只需看一个面容一般
的妇女在颈部系一条简简单单的丝巾,就能从中看出她的祖先曾穿着花边袖口和曳
地长裙。”
让一个在今天大街上行走的妇女,以脖子上的一条简单的丝巾描绘出她们已经
消失了的祖先,以及那个充满了花边袖口和曳地长裙的时代。汤姆·福特表达了他
职业的才华,他将自己对服装的理解,轻松地融入到了对人的理解和对历史的理解
之中。与此同时,他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记忆出发时的方式,如何从某一点走向不可
预测的广阔,就像一叶见秋那样。汤姆·福特的方式也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方式。
《追忆似水年华》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可以预测秋天的树叶。这
个名字给普鲁斯特带来了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这些形象又勾起了无边的往事。
于是,一位女士的经历和一个家族的经历,在这个名字里层层叠叠和色彩斑斓地生
长出来。那个著名的有关小玛德兰点心的篇章也是同样如此,对一块点心的品尝,
会勾起很多散漫的记忆。普鲁斯特在他那部漫长的小说里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段落,
这些段落足以说明他是如何从此刻抵达以往的经历,其实这也是人们共同的习惯。
在其中的一个段落里,普鲁斯特写道:“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
通过供暖装置发出的哼声才能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
马勒为女低音和乐队所作的声乐套曲《追悼亡儿之歌》,其追寻消失往事时的
目光,显然不是汤姆 ?福特和马塞尔 ?普鲁斯特的目光,也不是他自己在《大
地之歌》中寻找过去时代和遥远国度时的目光,马勒在这里的目光更像是伫立在门
口的方澄敏的目光,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