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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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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高子昂的突然死亡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皇粮胡同的二十五号那家人。

    正如人们所说,自从陈佩兰走进高家,她使这座宅院从建筑格局到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她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女子,在自己的命运获得巨大改变的同时,马上就想到了娘家清贫的父母、弟妹和祖母。她以自己的方式和努力,一边取悦于丈夫,一边顾及着娘家人

    尽管陈佩兰知道,皇粮胡同里那些或富贵、或殷实人家的主妇们,没有谁看得起他们这来自上海贫民区的一家小人物。当然,加上自己与原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出身的大相径庭,妒意和轻蔑,无处不笼罩在自己的周围

    但她还是满足于获得的幸运:毕竟,日渐年迈的父母和失明的祖母,从此告别了亭子间那永远无处摆下一张大床的空间;妹妹不再会因为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和米面,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抱怨、一边数着区区几枚铜板;学习成绩并不落在人后的兄弟,也重新得到了升入大学、继续深造的宝贵机会

    但是,陈佩兰很快就发现:从天而降的权势和金钱,带来的并非完全是快乐和平安,它同时还唤醒了人性中许多卑劣的潜能——

    尽管母亲在购买菜肉油盐的时候,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讨价还价,她也已经学会了私吞家庭的伙食尾子,偷偷为自己购置了翡翠镯子和黄金戒指;尽管父亲说过“今天来之不易”之类厚道长辈的话语,很快就养成了暴饮暴食的恶习;尽管妹妹招娣始终也很热衷于协助姐姐参与对新家的管理,很快就暴露出性格中的浅薄和野心;尽管弟弟陈小宝开始也很珍惜上大学的幸运,但很快就学会了跟老皇城中的公子哥儿们攀比虚荣。

    他经常设法窃取家里的金钱,去请几个纨绔子弟出饭局,可人家吃饱喝足以后,照样拿他那猥琐的小市民做派开玩笑因为气质上的巨大差距,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校园中那个神气活现的圈子的认可。他很快便开始接触地痞流氓,偷偷地踏上堕落、放纵的途径。

    只有那位双目失明的祖母,是陈家从上海带到北平来唯一不曾改变的事物——尽管她拥有了一间红木家具样样俱全的房间,拥有了一位专门伺候起居的女仆,依然是像过去住在亭子间里那样默默无语。对吃穿用度,祖母没有任何超出以往的要求,甚至没有在周围任何人眼里,成为真正意义上一个“活人的存在”。

    她一如既往地呆在自己的三尺方圆之中,一串被双手摩擦得闪闪发亮的木头佛珠,伴随着她的日出日落

    这位无言的老人双目失明后,便从上天那里得到了一双听觉灵敏异乎常人的耳朵。毛手毛脚的下人在她的门口,不小心把包子掉在地上。虽然只是极轻的一声“噗”响,祖母马上和颜悦色地说:

    “不要紧的,姑娘。拍一拍包子上的灰,就行了”

    祖母这位出身于苏州绣乡的女人,十几年前因为眼睛长期的疲劳,失明后就在儿子媳妇们的“孝道义务”里度日。媳妇因为贫困发出的无数抱怨,反而使她都学会了让自己的心,如入无人之境。谁都不知道,老奶奶平时在思索着什么。

    陈佩兰经常暗自惊异,祖母的脸上,怎么会出现如同观音塑像般的恬静和神圣。也只有她,依然在用心地倾听陈佩兰烦恼的倾诉和委屈的哭泣

    

    

    陈佩兰眼睁睁地看到了家人们无情的变化。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脚下“一品夫人”地位,也开始受到了挑战——

    陈招娣早就领会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毕竟是要母以子贵”的心思,从一个小姨子的“亲亲热热”,逐步变异成一个小妾的“粘粘乎乎”——

    每天都是她开车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进家门;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双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这要那、撒娇承欢

    她那一双特别抢眼的红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远不忘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为皇粮胡同的一道风景,成为家喻户晓的一只“上海狐狸精”。

    陈招娣还是一只并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来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个声名狼藉的地头蛇张九的风流勾搭,几乎也是桩公开的秘密。做母亲的陈太太也不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暗地里用小恩小惠,撬开几张下人的嘴;陈佩兰也转弯抹角地调查过,结果都是查无人证。

    当下人的才不傻呢!他们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着小姨子的日渐得宠、日渐张狂,但凡想留在这二十五号院儿继续谋生计的,谁不会先为自己留下必要的“余地”?

    因为男主人的突然辞世,二十五号院儿里,霎时愁云惨雾伴随着刀光剑影了——

    陈招娣摊牌了:“我早说是说,晚说也是说,阿爹、姆妈,还有阿姐,我肚皮里装的,可是姐夫的小人!这个家,今后也得有我们母子的份!”

    陈家姊妹的父亲已经看到,高子昂走了,不会有人在乎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小女儿。借着酒力,他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这个正值年富力强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陈

    

    招娣身子转了一个圈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顿时口鼻出血、嚎啕大哭。陈家母亲一看丈夫动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毕竟她是个做过母亲的女人:

    “现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里的小人,都快五个月唼!你这么狠打,要出人命呀!”

    “死绝了才干净!老天把个妖怪,托生到我陈家来,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过两天”

    陈佩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默默地摘下别在卷发上的一朵小白毛线花,走出了客厅

    

    

    也许这个家,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陈家这种人。祖母过去不是说过“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么?

    在双目无光的老人身边,似乎还留着一缕人间温暖,尽管这是一个旁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存在

    陈佩兰早就预料到了,陈招娣的这几句话,的确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说出口的。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在准备着、等待着妹妹的这句话。

    全家上下十来口,是人都看得见,妹子和自己丈夫之间异常的亲昵。没有方法能够证明,招娣肚子里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种子。那么,自己还能够为维护最起码的尊严,做些什么呢?!

    在高氏夫妇去年因为植物中毒住院的时候,她对这位言语亲切、随和的副市长产生过同情。

    他的那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夫人冯雪雁,无时无刻都要把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压在这个留洋书生的头顶上。陈佩兰值班时,甚至亲耳听见那位全城名闻遐迩的民国元老千金,对唯唯诺诺的副市长大人,尖刻地说出了任何男人也难以接受的话,哪怕这个男人即无地位也没文化——

    “《红楼梦》里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听着,我爸爸既然能让你当上这个副市长,也就能像轰一只苍蝇一样,重新把你赶走!”

    这就是冯雪雁因之飞扬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个人原因。

    一个女人嫁了男人,就应该忘记娘家高高的门楣。大户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这个“低眉顺眼就是占便宜”的浅显道理。当时,陈佩兰在心里还为自己的“前任”,这样来总结婚姻失败经验教训呢!

    高子昂果然没有失言,在冯雪雁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便失去踪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进了皇粮胡同气派非凡的二十五号院儿。

    对于陈家来说,这是个他们当初就是做梦也没有任何想象依据的大宅门——两进的青砖大院子,回廊连接着大小五十多个房间;光是厕所,就有五个。好几间主人使用的房子,屋里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他们这一家人甚至说不出这些地毯的质地

    后院还有那么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长说,那里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几千块大洋——奇花异草的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它们的经济价值,就让人喉头发热

    冯雪雁留下了那么富丽的生活环境和方式,曾令陈家人激动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对老人一间间屋子地参观,一件件家具的抚摸,嘴里还一边用上海话“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拉腔拉调、反反复复,副市长府上所有北方籍贯的下人,因此都学会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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