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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厂桥有个总是坐在路边的瞎子给她算命说:“有的人,生来家境富足,却没有聪颖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聪颖和美色都有,却出身低微这位小姐,是与生俱来什么都有了——这样好的生辰八字,我还是第一次测到哩!您是一个从娘胎里就带着八成本钱的有福之人。不过,余下的那两成,我却担心您要为一个‘情’字所困。这个‘情’字,我可不是单单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还包括着‘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运势,说不定,还会为这‘情’字,把从娘胎里带来的那八成本钱,也都赔光的”
冯雪雁现在回想起来,那瞎子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她几乎要把整个燕大那几届的公子哥儿加才子,“一网打尽”了。
那天,赶上这位年轻、腼腆、其貌不扬的高子昂先生讲课,她举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写个造句。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爱你,我要嫁给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简单而词义确切的英文,霍然于众人眼前。
许多人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冯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她的确与众不同,包括曾佐这样的人,也曾那么欣赏她的活力、想象力和运作力。
但是,冯雪雁还是被厂桥那个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根本就不理解属于丈夫那个平民阶级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那绝对不是靠留英留法镀金镀银,便能够改变的“种姓的血液”——丈夫最终还是要钟情于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钗环。
他可以当面对你百依百顺,面带羞涩地全盘接受你的家族势力给予他的社会机遇。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但凡象征着地位、虚荣和实惠的官场功利、世俗甜头,他统统稀罕。
虽然他也会因为你的机敏、你的见识、你的才华,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真正的爱你——这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结婚许多年来,作为妻子,冯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着丈夫。这种主宰者的地位,持续到了父亲去世以后不久这个曾经唯“妻命”是从的高子昂,已经通过冯雪雁举办的一场场社交舞会、岳父出面做东的一次次宴会,就像一只无声无息埋头苦干的蜘蛛,近水楼台地编织出了自己庞大而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他从一个北平市府的小科长,迅速平步青云地爬上来
属于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得毛丰羽满。这就是冯雪雁不想承认,却不能不承认的无情事实。
也就是在这只“蜘蛛”,渐渐不再需要依傍冯家这株大树的时候,有一天,还是在二十五号院儿的家庭舞会上,电影公司派来为客人们伴舞、解闷儿的男女小艺人中,出现了那个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绸连衣裙,长着一对墨绿色瞳仁的梦荷儿
当冯雪雁看到:在与梦荷儿相依共舞时,丈夫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从未享有过的“爱的注视”。这刻骨铭心的感受,开始宣告着一种深层崩溃的降临——作为一个女性,冯雪雁一点儿也不迟钝。可她也有着无法解脱的一个精神枷锁: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怨妇!
冯雪雁,必须永远是冯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显得格外疲惫而又沮丧。晚饭后,她代丈夫接到那个年轻女人的电话。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电话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还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电话中表现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激动冯雪雁听懂了她的大概意思:
“子昂,到今天,我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来例假啦。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这可怎么办?还有一部等着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你不能再躲着我了,必须马上到我这里来,告诉我怎么办你要是到现在,还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我就死给你看!”
冯雪雁放下电话,直视着高子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进攻”,主动追求到手的贫民才子,竟是那么猥琐!那么的獐头鼠目!
“雪雁,我对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长得像个英国女孩子。是她主动接近我的。我不过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说,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么证据?那些小戏子,目的不就是想上两部戏,想演个主角么?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的轻信和脆弱。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丈夫是特地用英语说出来的,一口无懈可击的伦敦腔。不知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心态,还是为了勾起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一个绝对古典欧洲绅士式的表演性举动,出现在冯雪雁的眼前——丈夫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夫人的一只手,仰视着她。接着就把自己的面颊,“痛苦不堪”地压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雪雁,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啊——”
冯雪雁愤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觉得一阵恶心,觉得脏!她默不做声地独自驾车出了家门
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混血小杂种住的地方——当不久前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账上额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笔钱,就逼着一脸窘迫的乔秘书,坦白了这笔款项的去处。
乔秘书在学校的时候,就对冯雪雁这位任何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幸运的校花,怀着无条件的崇拜。许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这种不含丝毫忌妒的纯粹的敬爱。乔秘书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她是冯雪雁亲自安排给副市长担任秘书的。于是,又表现出对上司高子昂同样的忠诚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实面前,冯雪雁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实上,还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对丈夫与那个混血女演员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冯雪雁对乔秘书从来也没有一句责备之词。相反,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小人物——永远保持着小人物应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对我冯雪雁直说,但凡我能够出手相助,就不会吝啬、不会视而不见。她甚至能够理解并设法去满足任何人正常范围内的野心和欲望——
这是早已被公认的“冯雪雁式”居高临下的慷慨。然而,面对那些“要挟”、“讹诈”一类小人物惯用的无赖手段,那就对不起了——冯雪雁还是那句老话:
“别跟我来这一套!”
这是她继承父亲的为人准则: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阴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万一“遭遇”到这样的陷害,就坚决予以消灭而且决不手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可侵犯的铁的人生境界。对那个在电话里以死相逼的小女人,冯雪雁同样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让步。
但是,谁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门到小金丝胡同以前,还是随身准备了一张花旗银行空白的现金支票
冯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车开到什刹海名叫“小金丝”的胡同口。
就连这条胡同的名字,都会令人联想到那个天生一头茶金色卷发的杂种小妖妇。夜色下,她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下端详了一分钟那座精巧的青砖西洋小门楼——
这种街门,自晚清开始在古城里流行,被北平人俗称为“圆明园式”,反映出了当时民间的一种建筑文化倾向。它在传统四合院的基础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筑的装饰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耸的女儿墙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砖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盘旋的波浪云头门柱顶上,却放着一对象征着“国粹”的避邪小石狮子。
在冯雪雁的眼中,这无非是些不伦不类“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罢了。她生来就喜欢堪称“纯粹”的东西。时下,那些招贴画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贵妇加名伶红妓们趋之若鹜。而她冯雪雁,从来也不屑一顾。
冯雪雁上前用手一推,两扇院门就自动打开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