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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发放了欠款,但蔡校长居然铁着脸在大会上提议,为了推动北大图书馆的捐款,凡本校教职员,均自动捐出罢教期内一月薪水给图书馆。
凭蔡元培当时的声望,他的话就是北大的法令。可是要大家把微薄的薪水交出来,校园里很快传出了牢骚怪话。蔡先生怎么我们闹学潮被打得鼻青脸肿,他的屁股反而和政府坐到一条板凳上去一些教授不服,就去鼓动“桂冠教授”马叙伦出面找校长论理。
马叙伦果然气呼呼地翘着八字胡走进校长室。马叙伦当时是教授里有名的老英雄,论学术观点,应列入旧派,但特别爱管闲事。凡是学生运动他都一律声援,还被推选为全北京的教职员联合会主席,喜欢一马当先地冲在队伍前列。这次又惨遭殴打,刚躲进外国人办的医院疗伤回来。见他吹胡子瞪眼地先脱下礼帽,嗓门挺粗地说:
“蔡先生,独立而不倚,是我做人的一贯原则。今天我郑重宣布,你的决定错了,请能收回成命。”
而这位素来爱和稀泥的好好先生好像也顶了真,刚才还挂在眼角的笑容倏然消失,脸上一下子溢出了怒容:
“身为学界名流,我希望你凭良心说话。我们教授的天职是什么?我们办学的责任又是什么?你敢扪心自问”
他突然动了感情,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微微颤栗。他发现自己有点失态了,语气终于缓和下来。
两位书呆子就这样僵持着,马叙伦发现了一个秘密,蔡先生发怒时目光呆滞,完全像个斗鸡眼哩。
蔡元培终于长吁了一声,摸出珍藏的龙井,亲手送来一杯热茶。见他静静地坐在靠椅上,沉默良久,用一种柔柔的语音敞开了心扉:
“夷初,还记得五年前那个雪夜,我们在松筠庵把酒论天下,豪气冲天的誓言说实话,这些年为了整治北大,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中国教育,我们吃了多大的苦?经受了多大的磨难呵?记得‘五四’期间,安福系曾扬言在杀手取我性命,徐树铮还想将大炮架在景山上逼北大退让。那些日子我独自在西湖杨庄,心情苦闷至极。还有,这次名为出国考察,实际上还不是想逼我走?如为了一己私欲,我真想退隐山林,再也不于这倒楣的差事但只要一想起那个暖心的雪夜,想想中国之大,惟剩北大这块精神圣地想想未来民族的希望,全寄托在这帮热血青年身上。你说,我们还有权力退缩和停课说实话,这次去看了剑桥和哈佛真是大吃一惊。我们离世界一流大学,差距还远着呢。所以抓教育改革,一天都不能松劲。夷初呀,我俩也算是老友了,你应该理解我哟”
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起来,微颤着用手帕擦拭起潮湿的眼角。马叙伦也是个倔性子的人,仍顾自低着脑袋不吭声。就在这时,蒋梦麟正好带着李大钊进了门。他面带歉意地说:
“我和守常已响应蔡先生的提议;如数向会计室捐了薪水,还有胡适、沈士运、钱玄同也正在交钱呢。哎!蔡先生,您人在国外,为何先带头扣了自己六百大洋月薪呀?”
马叙伦有点感动地抬起头,蔡元培终于欣慰地舒展出笑容。见天色已近黄昏,他爽快地站起身,说:
“感谢诸位棒场,今晚我请客、走!上学士居喝杯薄酒去。”
暮色降临时,校门外的十几家小饭铺,响起了一片锅盘菜勺的敲击声。蔡元培边走边看,发现沙滩附近的东老、中老、西老这三条小胡同里,有许多学生模样的人正在小公寓里进进出出。蒋梦麟见他不解,眼角露出得意之态:
“这就是北大的‘拉丁区’。由于我们坚持了先生开门办学的方针,现在人称咱北大有‘五个公开’,三种学生哩。”
蔡元培好奇地仰起头,盯着这瘦高个子问:“想不到我出国不到一年,竟冒出这许多新奇事。快说来听听。”
蒋梦麟挺会调节气氛,硬要拉马叙伦说。谦让了一会儿,这位马先生的脸就绽出了笑容。他说:
“人称咱北大有‘五公开’,一是课堂公开,不管有没有学籍,都随便听课。有时旁听生来早了先抢到座位,迟来的正式生反而只好站后边二是图书馆公开,可以随便进出。三是浴室公开,莲蓬头反正一天到晚开着,什么人都只管去洗。四是运动场地公开,操场上外校学生有时比本校的还多。五是食堂公开,我们的学生食堂都是包出去的小饭馆,里外用膳价格一个样。至于三种学生么,一是正式生,另一种就是旁听生,还有的是最近才发现的偷听生。未办任何手续,却大摇大摆地来校听课,他们多数就租房住在这‘拉丁区’里。据陈汉章老先生说,有一次他开了一门新课,平时总有十几位学生。可一到考试那天,台下只剩一人一查,哈!原来那些全是偷听生。”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蔡元培说:“怪不得我一回北京就有人告状,说你们北大被姓蒋的搞得乱糟糟哎,守常,你说这样办学行”
李大钊沉稳地点了下头,说:“这就叫‘胜地自来无定主,大抵山周爱山人’。我希望这种自由的精神,能从北大风行全国。”
蔡元培顿时来了兴趣,要蒋梦麟陪着先去参观“拉丁区”。
四人顺路弯进一个不大的小院,天井里种着几丛鸡冠花和爬山虎。里面一间间隔出许多小单元,多是一付铺板,一张窄书桌,两把凳子和一个洗脸架。条件好的还有个小书架,墙上深一块浅一块,裱糊着发了黄的旧报纸。当一行人走到最后一间木板房时,发现昏暗的烛光下,隐着个寒酸的穷学生。他穿一件旧竹布长衫,袖口缝一块歪歪斜斜的补丁,瘦小得像一头小刺猬,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正气凛然的几位大人物。
蒋梦麟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系读书?”
他哆嗦着站起身,脸色苍白地说:“你们终于来查我们唉!我其实是个失业的小学教师,实在没钱呀,连旁听的手续也办不出,只好天天溜进去听课。”
蔡元培听他讲绍兴口音,又问了一句:“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兴许是被逼急了,神情决绝地提高了嗓门:“我叫许钦文,因喜欢写小说,和几位文学青年聚集在沙滩,最喜欢听豫才先生的课。前几天周先生知道了深表同情,还在下课后请客喝牛奶吃点心呢。他说蔡校长已回来了,一口答应为我们说情办旁听生的手续”
“还有几位叫什么名字?”
“胡也频、曹靖华,另一位是宁海人柔石。”。
“我就是蔡元培,他们人”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蔡先生?”
许钦文惊愕得手脚无措,连忙恭敬地向诸位鞠躬。他羞涩地望着蔡元培说:
“他们都去小饭馆了,我没钱,只能让朋友带个烧饼回来。”
蔡元培感叹地说:“你明天就领他们来办手续吧!不过现在得跟我们去吃饭。”
这顿饭吃得挺有趣味,四位大学者听一位偷听生摆谱,真是大开了眼界哟。
许钦文说,这沙滩一带是天下最理想最自由的学习区域。先说公寓的房钱,好一点的四五块钱够了,坏一点的一两块就成,而且茶水、电灯、佣人,一切在内。而北大的吃又是最自由的,你看门口林立着无数的小饭馆,卖面食,卖米饭的全有。走进任何一家店去、费几分钱到两毛钱,就可以吃饱你的肚子。两毛以上是极贵族的吃法,大概可以吃到两菜一汤。普通客饭一荤一汤,花卷米饭管够,卖一毛五至一毛八。如果吃面食,更便宜。水饺四分钱十个,一毛二分钱足够馅饼十个八分钱,又多油,又多肉。当然最经济的还是吃面,三碗面皮六分,小碗麻酱四厘,六分四厘撑得饱饱如果你不在乎自己“大学生”的虚面子,上汉花园那小食摊和洋车夫并排坐在矮凳上啃大饼,自然更省钱。当然最贵的还是这学士居,菜确实好,我们穷学生却不敢光临。好在这楼上壁间挂着“胡适之贺”的对联,你们看,上写“学问文章,举世皆推北大棒;调和烹饪,沙滩都说学士‘成!’”有胡博士做广告,确实又吸引了不少人。
许钦文又说,最痛快的还是求师。北大的校门真无愧“国立”两个字,只要你愿意,可以去听任何一位先生的课。最妙的是所有的教授都有着同样博大的风度,信仰学术是天下的公物,决不会小家气的盘查你的来历,以防拆他的台。像我们不但大胆地偷听,听完了还可以追上去向教授质疑问难,甚至长篇大论的提出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