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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君一言正中要害!”黄宗羲以兴奋的音调叫起好来,众门生无不对河东君刮目相看。黄宗羲又突然叹息一声说:“惟有君子方可识君子,用人之权柄操在势利小人之手,怎能斥小人,起君子?”他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谈锋转向起用钱谦益的话题上来了。大家越说越兴奋,惟有他自己一言不发,以一种莫测的目光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们。
“牧翁忠贞为国,声闻宇内,我等极关注老师复出之事,不知近日可有圣意传来?”
谦益没有回答黄宗羲的提问,只是笑了笑,扭转话题说:“文宴在那边举行。河东君也累了,让她歇息一会儿,我们上半野堂去好吗?”他率先站起来,“老夫提议,今日文宴不谈国事,尽兴一乐,如何?”
诸门生不知牧斋为何要回避谈及他复起之事,他们互相交换了个困惑眼色,也就相继站起来,与河东君道别。
送走了客人,阿秀立即为河东君换上了一盏茶。
河东君看了一眼阿秀,心里不由地一阵兴奋,管她是不是朱姨太安在身边的耳目,她要利用她进一步了解钱府。她笑吟吟地把阿秀叫到身边,握住她的手说:“有你侍候,我一定会过得畅快。”说着就喊阿娟,“把为你阿秀妹准备的礼物拿来。”
阿娟应声拿来一只精巧的小盒递给阿秀。“见面礼儿,别嫌弃。”河东君说着,揭开盒盖儿。一只包金的小簪子横卧在紫色丝绸盒内。
阿秀长这么大,跟朱姨娘也好多年,从未得过如此贵重的赏赐。她有些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捧在手里,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湿了,滚下了两颗泪珠,朝河东君跪了下去说:“奴婢不敢领受这样贵重的礼物。”
河东君爽然地笑起来,从盒内取出簪子,斜插在阿秀发间,把她拉到妆镜前说:“你看,配上这支簪,你更好看了!收下吧。”
阿秀想到自己是受朱姨太派遣,来窥探老爷和柳小姐动静的,但柳小姐待自己十分和气,又赏这么贵重的礼物,心里很是不安,说:“你要使得着奴婢,只管吩咐!奴婢谢谢了。”
文宴从下午延续到夜阑。半野堂中,弦歌朗朗,笑语晏晏,觥筹交错,银烛摇红。
谦益以主人的身份为文宴首先献诗,题为《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
他诵过之后,参加文宴的人,争相和咏,诗篇像雪片一样,飘落到河东君的面前。
半野堂淹没在酒海里,醉迷在诗谷中。宾主如醉如狂,举杯痛饮,忘了人间还有苦难和不幸。河东君为酬答主人的盛情,拿出自己的绝技,给文宴助兴。她一会儿弹丝吹奏;一会儿度曲放歌;一会儿狂舞。惊得四座眼花缭乱,如醉如痴。
这时,窗外的竹丛中,立着一个黑影,借助竹叶的掩映,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堂内的活动。文宴接近尾声,河东君已烂醉如泥,被阿娟和仆妇搀扶送到我闻室时,那个黑影又偷偷地跟踪到我闻室外潜藏到另一丛竹影中。
河东君被搀走后,谦益的门生们余兴未尽。他们对河东君的才艺赞不绝口,一齐向老师进言,敦促他趁此吉日良辰与河东君合卺。
谦益早就心醉醉,意绵绵,早日得到她,是他的愿望,可是,河东君还没有肯定应承他,怎能如此行事呢?但他又多么希望今晚能与河东君一醉蓬山啊!门生的提议,击中了他心里那块难言之隐,他意怏怏地低着头。
嘉燧碰了他一下。
他仿佛突然看到了希望,抬起头,求援地望着嘉燧说:“松园老,弟寄望于你这位月老。只有兄台能说动她!”
门生们一齐鼓掌叫好,鼓动嘉燧去见河东君。
说孟阳是月老,也是也不是。四年前他专程来虞山向谦益传话,把河东君介绍给他。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她。此次邂逅虞山,见谦益将她延请进家,他又突然感到种怅然若失的悲哀,忆起了她游嘉定时他们游宴的快乐,特别是他做东那日的情景宛如就在眼前。河东君酒喝多了,就像今日这样,醉得软绵绵,仆妇把她扶回西厢房。那夜,他怎么也不能入眠,几次三番下床,想去她窗下听听她的呼吸,想借月光窥一眼她的睡态。可是,他心跳得厉害,像做了亏心事。此刻,他触景生情,感到是那样提不起精神。她再也不会去游嘉定了,再也不会歇息在他家了!她的美丽,她的歌喉,她的才华,都将为谦益独享了,留给他的只有那缕难忘的回忆了。他无精打采地站起来说:“老夫尽力去说合吧!”起身往我闻室走去。
河东君筋疲力尽地斜靠在书房的躺椅上。阿娟在一匙一匙地给她喂醒酒汤,嘴里唠唠叨叨嗔怪着:“你的病还没有好,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要是再发病,看你怎的是好?”
阿秀立在椅边,紧紧握着河东君的手。
嘉燧在画桌边悄悄坐下。阿娟的话,使他又是心痛,又是愧悔。他仿佛理解了河东君,她并不满意谦益,她这是想借酒浇愁,以乐来驱忧,想从尘世的痛苦中得到片刻的解脱。一种难忍的痛苦压迫着他,也迫使着他鼓足勇气来规劝她,早早结束这样的生活。
他移步到河东君的椅前,轻声地说:“柳子,牧斋是诚心诚意想娶你呢!”
河东君脸色苍白,突然一歪身子,“哇”的一声吐开了。
他待河东君缓过气来,又说:“孩子,你该醒了!不要错失良机呀!”
河东君撑开无力的眼皮,看了他一眼,说:“你是在劝我嫁给他?”
“既然你已住进了他家,你看,这新筑的我闻室多雅致,文宴的气氛多热烈,今天又是吉日,宾朋无不兴高采烈,何不趁此良辰,行了花烛之礼?”
河东君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湖水,涌了出来,继而又捂住脸痛哭。
嘉燧慌了手脚,不安地看着她说:“你还有何迟疑的呢?结束飘零,应该是高兴的事呀!”
河东君突然止住了哭声,转过身,以灼灼的目光直逼着孟阳说:“松园老,你今天的举止真叫学生怀疑,是不是想同他一道来算计我呢?”
嘉燧尴尬地往后退着。河东君从来没有这样无礼地对待过他,他的嘴唇哆嗦着:“算我多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河东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她挣扎着爬起来,追上去:“先生等等”
阿娟没扶稳,河东君跌倒在地上。
嘉燧这才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河东君撑起身子,说:“恕我失礼了!孟阳老。这些年,我尝尽了人间的苦涩,我岂能就如此不明不白地跟了他,让我的求索付之东流呢?别人不知我,难道先生你也不知我心吗?钱学士有情于我,敬重我,视我为儒生、国士,可谓是知己知音。可是,他要娶我,就得以正妻礼仪来娶。若以我为姬妾,我宁愿飘零而终!”
嘉燧哑然了。扶起河东君,眼中滚下两滴老泪。他在想,牧斋的原配陈夫人曾两次受过朝廷的诰封,大明的礼制,可以允许姬妾成群,但不许两房正室。陈夫人尚健在,这是一个多么棘手的难题哟!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9节 计驱城南柳(1)
半野堂的烛光,偶尔闪进窗外的竹丛,滑过潜藏在那里的黑影,竹丛突然一亮,那张满月似的白脸,叫人一眼就认出她是钱谦益的宠妾朱姨娘。
自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她就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失去老头儿的宠幸,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她知道,要保住自己在老头心里的位置,就得阻止住老头儿纳娶那个小妖精。要实现这一目的,她一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她苦思冥想,只有调唆陈夫人一起来反对这桩婚事,或许能成。她非常了解陈夫人,她禀性懦弱,过去受过王姨太的欺负,对她的恃宠骄纵也忍让为怀。她好像看破了红尘,迷上佛法,一心一意吃素诵经,还招了个赤足尼姑解空空在家养着,整天参禅讲论。虽是主母,却不理家事。她是丈夫舅舅的内侄女儿,大家闺秀,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的古训,非常关注钱氏的门风、丈夫的声誉。只要拿到柳氏有损害钱氏利益的真凭实据,向陈氏一抖落,就好计议对策。
河东君在文宴上放诞不羁的举止,使她吃惊,又叫她暗暗高兴,仅此足以让陈夫人吓得目瞪口呆,钱家哪能容如此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