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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乃他赞你的诗!”
她急于要证实自己的猜想,把视线移到落款处,果然是他!钱学士!再来读诗,她觉得有股才气直向她扑来,这不是她第一次读他的佳作,她读过他许多诗文,也研讨过他的诗论,也常听文士对他的评价和称誉,他的诗有独特的风格和个性,他的诗论有卓越的见解。可这次读他诗作更为激动,她两颊飞起了红云,把诗稿推到嘉燧面前,羞赧地说:“学生诚惶诚恐了!”
她仍然困惑不解,是谁将她的话传给了钱学士呢?她说此话时,并没有想到要嫁给他,而只不过比喻自己对才的向往罢了。她虽然知他有才,有很高的声望。在湖上邂逅相逢,无意救了她。可是,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毁誉参半,她并不了解他。而且,她不愿为人姬妾。她问:“他是从何得知柳隐所说才非如他不嫁之言的?”
汝谦诡谲地翘起胡须,摇摇头说:“汪某这就不知了!”
夫人接上说:“还能有别人,是松园老,他为这句话专程去了趟虞山呢!”
“啊!”河东君心里霍然一亮,那年她离开练川,松园老人悄悄护送到杭州后,又去了虞山啊!她浑身暖融融,心里甜丝丝的,难得这样的热心人,虽说自己的命薄,却有如此多友人关心她,她应知足。知足者常乐,她应该乐!可是,她是历尽人世沧桑的人,这归宿大事,要慎而又慎。她推说,“我的病还没好呢,以后再说吧!”
送走了汪氏夫妇,河东君怅怅地回到卧房。她的思绪又蹁跹起来,突然又忆起了她第一次来杭州时,汝谦问她,“可知秋娘的下落?”
她被问住了。离开卧子后,她回过一趟盛泽,去探望秋娘。这才得知自她出逃后,秋娘跟着一个化缘的老尼走了,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给了老尼的那个寺院。她根据姐妹们提供的线索,去寻找秋娘,去过很多寺院,都失望了。
她向汝谦摆了下头,心却像铅块样沉重,他也意落落。
秋娘是为她能寻到一个幸福的归宿,才给了她自由的,而她自己却不得不放弃了红尘,遁入了空门,青灯黄卷,了她一生。秋娘为她作出这样的牺牲,可她到了这个年纪,仍然像一片飘忽的树叶,没有归宿。选婿之事成了她一块心病,今日汪氏又重新提起,还道出了钱氏,仿佛是往她心湖中掷下了块巨石,击起了丛丛簇簇的浪花,她感到倦怠了,想独自清静一会儿。
她移步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坐下,审视着镜中自己的面容。她正值人生的春季,肌肤若凝脂似的细嫩白净,两颊那淡淡的红晕还是那么鲜润。可是,久病还是留下了痕迹,眼圈仿佛涂了淡淡一层彩墨,添了几分深邃。她,黯然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老的,眼角也会慢慢爬上鱼尾纹,到了那个时候她不敢想了。
她长期飘泊,周旋在追随者、仰慕者和欲筑金屋而藏之的猎取者之中,应付着,斗争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使欲攀折者感到棘手,“一笑不相亲”!①她确实感到累了,疲倦了,她多么希望能有个平静而温暖的港湾,让她歇息一会儿哟!可是,这个温暖的港湾在哪里呢?
子龙,观潮为何失约?也许他后悔了。不该又来揭那已经结了痂的痛苦伤疤?也许,他的祖母欠安,他是个极孝顺的孙子;也许,张氏有了预测,极力阻拦;也许,圣上突然想起这位云间才人,要起用他,他要赶着去赴任?世事多变,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他曾经是她的幸福所在,理想的归宿。可是,他们的结合已经无望,就是再会,也不能给她一个归宿。但她仍然相信他那颗心是爱着她的,即使他们都老了,死了,化作了泥土、灰烬,她仍然相信他的爱心的不渝和真诚!可是,她不能永远生活在无望的虚空里啊!她会老,会老的,她不能凭着飘渺的希望生活,得有个归宿。
许多姐妹十四五岁就出嫁了,不系园上的名媛聚首,不复再有,她们中的不少人也都有了归宿。李因最近嫁了葛征奇。而她仍像一片没桨的小舟,飘泊水上。她想起了多年的飘零之苦,观潮那日钱、谢在临江酒楼上的对话倏然响在她耳畔:
“我将助你断了她松江之路,你再断了她嘉定之路看她还往何处浪去!”
看来她的路越走越窄,越来越崎岖难行了!她是弱柳、衰草,假若没有像然明这样的黄衫豪客来保护她,也许,她早就被强力扼杀了!若要选婿,就得选个权势能制服他们,声望能镇住他们的人!钱学士,凭他的条件,是选婿的理想对象。当今名媛选婿,无外乎选取权势显赫的官吏,富可连城的地主,能操纵党社舆论、左右清流的名士,这三条,钱牧斋都具备。他是东林领袖,在党社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是文坛祭酒,在江左士子中有很高的声望;他还经营船队,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种买卖非寻常人敢为,需要胆识和魄力。
可是,早年温体仁指使浪人张汉儒指控他的四十款罪状,难道都是诬告吗?他家有成百的奴婢,夺人妻女,把持官府,操纵考试词讼前年,他又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温体仁,迫使他罢相,压服了浙党。现在他虽在林下,但仍然有深厚的社会潜力,他会东山再起!河东君心里倏然闪现出这样一个想法:只要他再起入相,他就有能力击垮那些欺君误国的罪魁,左右朝政。开创一个以君子为核心的、子龙梦寐以求的清明吏治之世,就有可能挽救国家于水火!中兴大明就有望!他不会永远蛰居林下的,他有宰辅之才,只待时机!
她若嫁了他,那些势利小人,蝇营狗苟之辈,歹徒恶吏,奈何得她吗?钱横、谢玉春,敢绝她松江、嘉定之路吗?恐怕还要来逢迎她呢!尊她一声师母!夫人!
但想到要嫁给一个长她三十六春,可以为她祖父辈的人,她的心又突然凉了!难道她挑来选去最后就挑这么个老头儿?
她再也不敢看镜子里的她了!她的面容是那样凄惶、惆怅、忧悒。她一抬手,将铜镜反了过来。铭镌在镜背上那首小诗仿佛有意逗弄她,灿然地闪着光,一字一字跳到她眼前:“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
这是一面唐镜,是卧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异常宝贝它。离开南园时,她随身只带了这件宝物。卧子才是她的真正心上之人!
她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好像这就是他了。可是,它却是那么冰凉,她不由得一阵酸楚,两滴清泪滚落到镜上。她能将卧子从心上抹去吗?她无力抹掉他!她心烦意乱,一种窒息感向她袭来。她在室内再也待不住了。走出门去,叫上阿娟,向西溪走去。
西溪的早梅也许开了,它一向被雅人称之为香雪海。她想上香雪海里去寻求宁静和心的解脱。
可是,早梅才刚刚长出苞芽,像粒粒碧色珍珠,缀满枝枝桠桠,还未到放香时候。
她们默默无语地在梅林里徘徊,落叶在她们脚下发出沙沙啦啦声响,万籁无声,一片萧瑟!凛冽的寒气亦未能助她理清心中纷繁的思绪,那些久久困扰心头的乱丝仍袅绕在心上。她也会有走向人生暮秋的时候,像这西溪一样,肃杀清冷。晨曦转瞬即逝,暮色顷间来了!
她踽踽回到别墅,随便喝了一小盏粥,就上床了。
辗转不能入眠。黑暗中,仿佛隐约看到了自己,满布皱纹的脸上,躲闪着一对失神的眼睛。她孤孤独独。往日愿一掷千金买她一笑的公子王孙,达官显贵,早已蝶飞蜂去,“门前冷落车马稀”!她不敢认自己了,双手捂上眼睛,她完全清醒了。她这片无定的云,何处是归宿呢?起风了,风在窗外吼叫着,她的心也在凛凛发悚!
她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移步窗前。她轻轻地抽松了窗闩,一阵风猛地把窗推开了,冷风鼓起了她的衣袖,顿觉周身冰凉,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她向窗外望去,没有一点星火,无边的黑暗覆盖着宇宙,隐约可见池边那棵被萧瑟的秋风肆意戏弄和鞭打着的柳树黑影,在左右摇摆着,它的叶子几乎被残忍的风剥光了,赤裸着身子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她耳边响起了卧子的声音。这是他寄给她的《上巳行》七古中的两句。他把她比作塘边的寒柳,是多么的贴切呀!寒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