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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录父亲回忆录过程中,我才理解了:听党的话的观念在父亲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对父亲来讲,听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半点儿虚假和含糊。
一家人在议论什么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时,父亲天真地说,不要资本主义的贩毒卖淫,只要他们的小汽车和高楼大厦,就是中国的社会主义。
在“官倒”生意最红火的时候,父亲讲述了李富春在东北枪毙一名违纪经商的民主联军师长的故事。作为唯一健在的见证人,他把这个情节提供给北京电影制片厂,被李富春、蔡畅诞辰100周年的传记故事影片《相伴永远》采纳。
父亲对于金钱,兴趣索然,从未羡慕过别人的洋房汽车。晚年,社会巨变,父亲多愤愤言,忧国忧民之情重,使他郁郁寡欢。
紧闭的门窗阻隔不住市井民风的吹佛,父亲开始在家中愤愤然:今天有几名老工人对我说,现在的领导头顶礼帽脸戴墨镜,手里再拄一根“文明棍”,就跟汉奸一个模样!父亲似乎有些先见之明:“现在的干群关系,比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前还要紧张!这怎么能行呢!这样长此以往非出事故不可。”
父亲的话音未落,波兰开始闹“团结工会”,中国发生“六四动乱事件”,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华约”散伙各式各样的“坏消息”接踵而来,父亲心灵承受强烈的震撼。
在兴城铁路疗养院,父亲听了一名党史研究员的报告,知道了罗马尼亚共产党首脑齐奥塞斯库及其夫人被枪毙的消息。他神情焦虑,反反复复地质问,中国会不会变色?难道中国共产党几千万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吗?中国乱了会对谁有好处?他担心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担心子孙后代又要吃二茬苦受二遍罪。
殚精竭虑的父亲开始彻夜失眠,他双眼通红,像一只关进铁笼的老虎,长时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与母亲几次激烈争吵之后,父亲出现中风征兆,被我强行送进医院。
我去医院探视父亲,远远望见他坐在医院花坛边沿上,手握砖块敲砸核桃,抠出核桃仁迅速投入口中。夕阳照耀着父亲佝偻的脊背,三三两两的白衣人从父亲身边走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惴惴不安的一颗心立刻安稳了。父亲正在为自己治疗呀!核桃仁健脑益肾,您希望活下去,理想的破灭并不能熄灭生命的火焰,您还有活着的信念,一定还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变化成什么模样。
父亲的回忆录片段在报纸上断续刊载。有一天,父亲喊着我的小名:“小平啊,登报纸是不是还要花钱呀?如果是那样,就算啦。可不要做赔本的买卖!”原来,家属院的闲人在他耳边瞎咕咕,干扰了他讲述往事的兴趣。
2000年9月,年逾八旬的父亲终于踏上西行的列车,前往延安朝圣;也要了却他魂牵梦萦的一桩心愿:探询他的人生导师黄祖炎的生死音讯。
列车在浓浓暮色中驶入延安火车站。延河岸旁的亚圣大酒店顶层旋转餐厅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父亲执意不肯去大酒店,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宝塔区政府的招待所,此地恰巧就是黄祖炎当年的家居旧址。
清晨,父亲拽我攀登宝塔山,去寻访他当年居住的窑洞,无奈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抹去了昔日的印记。父亲颓然地呆坐在宝塔的底座上。没有找到往日黄祖炎首长居住的窑洞,父亲耿耿于怀,吃过午饭,他不顾我的反对,执意再登宝塔山,沿着陡峭的石蹬,他奋力攀登,我却紧捏着一把汗,担心发生意外。终于在一面土崖前,发现了两孔废弃的窑洞,当年中央医院的雪泥鸿爪呀!父亲意犹未尽,徘徊半日,恋恋不舍地走下山。
父亲故地重游他曾经居住的凤凰山、北门外、杨家岭和枣园,酣畅淋漓地圆满着心愿。多日奔波往返,他却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地重温旧梦;稍有闲暇,他追忆往事议论今世,顿足捶胸抨击丑恶的腐败现象,袒露出一颗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
不论怎样推算,父亲也是年逾八旬的老人,在与天花、肺结核、心脏病、强直性脊索炎、脑中风等疾病搏斗之后,仍然有健康的体魄,真是生命的奇迹。我只有相信在冥冥之中,苍天一定始终保佑与世无争、清心寡欲的父亲!我多么希望出版一册回忆录来慰籍父亲苍凉的晚年,给他带来稍许的欢快啊!。
父亲的回忆录终于正式定稿。可是我仍然没有真正洞悉他的内心世界,在那片天地里有光明、荣誉和自豪,也有许多黑暗、屈辱、恐惧、愤怒、不平和思索;父亲一定隐藏了许多的史实和隐私,那将是永远的迷,也是我的无奈。我猜想他,尽量展示欢快的人生,来鼓舞他的子孙寻找生活的乐趣,多一点儿生活的理由。
感受父亲,解读父亲(3)new
夕阳余辉之中,父亲独自一人呆坐,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李东平
2005年8月 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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