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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架空政治」
这种重用小臣、架空大臣的办法,康梁二人都认为是他们的新发明。其实「架空政治」在中国政治史上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
在我国隋唐以后的中央大官,最尊贵的莫过于所谓「尚书」了。其实「尚书」一职,在秦汉官制里原是皇宫里面的「五尚」或「六尚」之一——什么尚宫、尚寝、尚食、尚衣、尚书(可能还有尚厕吧)等等。那都是服侍皇帝和后妃的黄门内官。只有宫女和太监,才能担任的。男士要当尚书,先得阉割,才能入宫。可是在西汉武帝、成帝之世,皇权上涨。这个原是阉人黄门充当的尚书小官,因为是天子近臣,渐渐就重要起来了。时至东汉之末,十常侍乱政之时,这些尚书们就把朝中的「三公九卿」,全给架空了。这一架空政治,通过魏晋六朝,就变成九卿备位,尚书当权的怪现象。至隋文帝统一天下,改革官制,乃干脆把九卿全废,改用「六部尚书」。当然隋唐以后的「尚书」,太监也就没分了。
可是架空政治这个魔术,却不因尚书之扶正而消灭。明太祖废宰相,代之以内阁学士,还不是这魔术的重演?等到内阁大学士又变成宰相了、雍正皇帝要架空他们,乃以小臣设军机处来取而代之。现在军机又有权了;康、梁师徒乃为光绪设计以四品小臣的四位「章京」,把位高一品的军机大臣架空了。
不特此也。到民国时代的国、共二朝,此一艺术仍为蒋、毛二公所承继。
在三〇年代之初,当汪精卫出掌行政院,蒋公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时,那个六部俱全的「委员长侍从室」的重要性,不也是在「行政院」之上吗?事实上「侍从室」这个机关的名字,就有封建王室中内廷的气味。「侍从室主任」和他以下的各组组长等小官,如果生在汉朝,都是应该要阉割的呢!
到毛泽东晚年的人民政府时代,那个权倾朝野的「四人帮」,事实上还不是成长于内廷的「十常侍」?替毛公传达「最高指示」的毛远新、王海容等青少年男女,不也是在「章京以上行走」,王洪文不是要架空周总理?连一个小宫女张玉凤不也要支取中央书记处机要秘书的薪给,而「五尚」通吃?那时在国务院当「协办大学士」的邓小平,哪能同他们比呢?所以这种架空艺术,是我们中华三千年来的国宝。康、梁师徒在自己脸上贴金——这哪是他二人发明的呢?
不过搞这种小臣近臣,来架空大臣权臣的政治艺术,却有个先决条件——搞架空的主使人,一定要是像汉武帝、明太祖、雍正皇帝、蒋委员长、毛主席那样有「最后决定权」的大独裁者。一个见着老娘就发抖的儿皇帝,则千万做不得。不幸的是那时主持变法改制的光绪,却正是这样的一位「儿皇帝」。以儿皇帝的「小臣」去架空老太后的「权臣」,则成败之数岂待蓍龟?——这种政局的演变,我辈熟读《通鉴》的后世史家,都洞若观火,而精敏如康,梁竟无觉察者,便是身为急功「小臣」,以致当局而迷罢了。
维不了新、变不了法的一百天
戊戌年的夏天,那座「天晴似香炉、天雨似酱缸」的北京城,是炎热难当的。可是这个季节却正是我们那位可敬可爱、也可叹可悲的年轻皇上,为国为民而疲于奔命的时候。为着推动他的变法改制,他三天两天都要从那时的禁城、今天的故宫赶往颐和园,向太后请示。(可怜的光绪爷是没有空调汽车的。)
自他于六月十一日(阴历四月二十三日)下〈定国是诏〉之时起,到九月二十一日(阴历八月初六),西太后还宫「训政」,把他关入瀛台止,前后一百零三天,光绪帝去了十二次颐和园,每次驻留三数日。至于他们母子之间交谈的实际情况,外人固无由得知,但是这位年轻皇帝苦心孤诣的恳求改革,而太后不同意,致每遭训斥,则尽人皆知。等他回到宫中,诏书虽一日数下,而朝臣对他拖延时日,拒不回报;疆吏(湖南巡抚陈宝箴是唯一例外)对他则阳奉阴违,甚至阴违阳亦不奉。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苦衷和籍口。盖向例南洋大臣和外省督抚的行动。都是以北洋大臣、直隶总督的马首是瞻;而这时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荣禄则是顽固派的总头头。他仗着太后的权威,对光绪简直公开抗命。他认为皇帝年轻无知、任性胡闹,因此把光绪所有的诏命不但当作耳边风,并纠合朝中保守要员刚毅、李盛铎、杨祟伊等加油添醋地向颐和园打小报告,联衔吁请太后回朝训政,恢复垂帘,以遏乱萌。——这当然是西太后求之不得的,有的甚至出于她的授意。
再者,新政的施行和步骤当然亦有它本身的困难。就以「废八股改策论」这一考试新政来说吧,八股是空话,策论还不是空话?然写八股文要读圣贤书,还有个「帖括」(英文叫 format)可循。写「党八股」式的策论则并此而无之。所以在戊戌夏季有个老实的浙江学政陈学棻上奏说:「改试策论,阅卷艰难,不如八股之易。」光绪览奏不悦说:「陈学棻既不会看策论,可无庸视学。」就把他撤差了。其实如把康有为放出去作学政,以他那一点点的所谓西学知识,恐怕他对策论考卷的批阅,也没个取舍的标准呢!
梁启超说,开明而通时务的达官如张之洞,也深知废八股为变法之第一事;然张氏亦不敢轻言取消八股。因为他深「恐触数百翰林、数千进士、数万举人、数十万秀才、数百万童生之怒。惧其合力以谤己而排挤己也」(以上均见梁启超著《戊戌政变记》)。这本来是关系到国内数百万知识分子命运和前途的大「问题」,哪是空谈变法「主义」,所可解决的呢?不论「黑猫白猫,能捉耗子的才是好猫咪」(邓小平语)。徒足制造「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的废八股改策论的「新政」,究能派啥用场昵?
再说改庙宇办学堂吧!当时那几十万座庙宇,几百千万佛道各教的神职人员,也都非等闲之辈。哪能只凭一纸上论、两页公文就可以把他们赶出庙门,结婚还俗呢?纵使能废庙办学,则经费、师资、课程、学童哪里来,也非朝夕之功。至于康氏所想象的「举行地方自治」,更属空中楼阁。君不见,我们国、共两党搞地方自治,搞了大半个世纪,还不是连个半调子的「自治」也未搞出来。光绪爷要在一百天之内就可以改旧换新,搞出个奇迹,岂不是痴人说梦?
总之,长话短说,我民族的历史走进那清末戊戌年代,已积重难返。我们的国家机器已全部锈烂,无法修复。我们的社会亦已至癌症末期;病入膏肓,医药罔效。所以在许多激烈的志士们看来,其彻底解决之道,那就是人死病断根;怜愍杀人,枪毙了事。——其后接踵而来,相信「一次革命论」的国共两党,都是主张「不破不立」的枪毙专家。孙中山先生说:「破坏难于建设」,正是此意。可惜他老人家破坏未竞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共产党来了,老毛打砸抢玉石不分,破坏可就彻底了(古代的流寇在历史上所发生的破坏作用正是如此);他美其名曰「搬掉三座大山」。其实他和敝乡长朱元璋一样,一座大山也未搬掉,还另加一座新山。这种搬山造山运动,解决不了中国的老问题;也赶不上「先进国家」。所以邓小平今日还在山前山后乱窜一通,不知伊于胡底?——这些都是后话,将来再慢慢交代。
老佛爷的手掌心
且看于此同时,那位在颐和园内纳凉避暑的慈禧老太后,又在干些什么?她老人家没有闲着。身在园中,心在宫内,她特务密布、眼线满朝,小报告日夜飞来;满族硕吏、汉族谄臣,求恩乞怜,亦时时跪满四周。光绪帝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严密监视之下。
西太后原是个阴险狠毒、睚眦必报,狐狸其貌而虎狼其心的泼妇人。但是她也是个精明强悍,老谋深算而善于纵横捭阖、恩威兼施的女主。她对情敌政敌(包括她的两个儿子),都会不动声色,设下陷阱而伺机捕杀。这种复杂的个性,是舞台艺人扮演不出的。她没有银幕上的刘晓庆那么可爱。
远在戊戌之前,她对那逐渐长大而颇有个性和脾气的嗣子载湉,已早存废立之意。这是从单纯嫉妒心出发的——一种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的,很通常的精神病现象。但是她一怕洋人干预,二怕疆臣不服,三怕小叔(恭亲王)不依。同时她所看中的对象也不敢承受。所以她才隐忍未发。
迨戊戌暮春,当载湉要求授权变法时,她当然更不能容忍。但慈禧是一只老狐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