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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内,吕西安不是出去吃中饭,便是吃晚饭,吃消夜,或是参加晚会,时间就这样消磨了;他被一股不可抵抗的浪潮卷进漩涡,除了吃喝玩乐,只做些轻松的工作。他不再作什么打算。在复杂的人事中间能够计算筹划原是意志坚强的标记,不是富于幻想的人,懦弱的人,或者单单是风雅的人,所能假装。吕西安象多数新闻记者一样,过一天算一天,挣多少花多少。巴黎的定期开支对落拓的文人压力最重,吕西安干脆不去想它。他的服装气派比得上最出名的花花公子。柯拉莉好比狂热的信徒,只想装扮她的偶像,不惜倾其所有,替亲爱的诗人置办他第一次逛杜伊勒里公园时不胜羡慕的漂亮行头。新奇的手杖,美丽的手眼镜,金刚钻的纽子,扣领带的别针,阔镶边的戒指,吕西市全有了;鲜艳的背心数量充足,可以搭配衣衫的颜色。不久他成了漂亮哥儿。赴德国公使的宴会那天,吕西安脱胎换骨的变化引起在座的青年暗中妒羡,例如德·玛赛,旺德奈斯,阿瞿达-潘托,马克西姆·德·特拉伊,拉斯蒂涅,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博德诺,玛奈维尔等等,全是时髦社会中的领袖人物。交际场中的男人和女性一样互相嫉妒。当夜的宴会主要是请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和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吕西安坐在她们俩中间,被她们灌足迷汤。
“为什么你离开上流社会呢?”侯爵夫人对他说,“大家正预备好好款待你,欢迎你来着。我不能不生你的气,你答应来看我,我等到现在。前几天我在歌剧院瞧见你,你竟不屑过来看看我,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
“太太,令亲毫不含糊的下了逐客令……”
德·埃斯巴太太打断吕西安的话,回答说:“你不了解女性。你伤害了我认为最纯洁的一颗心,最高尚的一个人。你不知道路易丝预备替你出多少力,定的计划多么巧妙。”她看见吕西安不声不响的表示不信,便道:“噢!她的确有希望成功。路易丝的丈夫不是早晚要让她恢复自由吗?这一回果然闹消化不良死了,那也是活该。你想路易丝怎么肯做沙尔东太太?德·吕邦泼雷伯爵夫人的名衔才值得争取。你明白没有?爱情是极大的虚荣,必须和其他方面的虚荣配合,尤其为了婚姻大事。就算我爱你爱得神魂颠倒,愿意嫁给你,要我称为沙尔东太太可受不了。这一点你同意吗?此刻你看到了巴黎生活的难处,知道要拐多少弯儿才能达到目的;你不能不承认,路易丝要为一个无名的没有财产的男人,求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恩典,必须把问题考虑周到。你固然聪明绝顶,不过我们一朝动了真情,比最聪明的男人还要聪明。我大姑想利用那可笑的夏特莱……”说到这里她插进两句:“你真会逗笑,你挖苦他的文章,我看着乐死了!”
吕西安听着莫名其妙。他只见识过新闻界的欺骗和奸诈,不知道上流社会的欺骗和奸诈,所以他尽管眼力不错,照样吃了大亏。
他大为惊奇的说道:“怎么,太太,你不是在提拔鹭鹚吗?”
“我们在交际场中不能不敷衍最凶狠的敌人,见了讨厌家伙也得表示愉快,而为了更好的帮助朋友,往往表面上要把他们牺牲。难道你还这样不通世故吗?你要做作家,怎么连交际场中一些普通的骗局都不知道?我大姑好象为了鹭鹚而牺牲你;可是不这样办,怎么能利用他的势力来帮助你呢?因为在眼前这个政府底下,他很得宠。我们向他解释,你的攻击在某个限度之内对他有好处;我们这样说,预备将来替你们俩讲和。上面看他受你羞辱,给了他补偿。德·吕卜克斯告诉部长们:报纸跟夏特莱捣乱,政府可以清静一个时期。”
正当侯爵夫人说完话,让吕西安去推敲的时候,德·蒙柯奈太太和他说话了:“勃龙代先生告诉我,你不久会赏光到我家里去。你可以遇到一些艺术家,作家,还有渴望认识你的德·图希小姐。她的才华在我们女人中间是少有的,将来你一定会上她家里去。德·图希小姐,或者用她的笔名称为卡米叶·莫潘,有巨万家私,她的沙龙是巴黎最出名的一个;
她听人说起你的风雅和相貌不相上下,一心想见见你。”
吕西安只能一叠连声的道谢,不胜艳羡的望了望勃龙代。气派人品象蒙柯奈伯爵夫人那样的女子跟柯拉莉的差别,不亚于柯拉莉同街头神女的差别。这位年轻,俊俏,风雅的伯爵夫人,有一种特殊的美:皮肤象北方女子,白得异乎寻常;她的母亲出身是赛布洛夫公主,德国公使在饭前对伯爵夫人很恭敬,招待周到。
德·埃斯巴太太旁若无人的咂完了一只鸡翅膀,对吕西安说道:“可怜的路易丝当初对你太好了!她为你设计的美好的前途,我完全知道。她什么都能忍受,就是没想到你会还她的信,表示你瞧不起她到这个田地!我们能原谅人家的残酷,人家伤害我们实际还是忘不了我们;可是漠不关心等于南北极的冰山,把一切都埋葬了。你不能否认你做错了事,损失浩大。你为什么要决裂呢?就算受到轻视,你不是还得求功名,取富贵吗?路易丝把这些问题都想到了。”
“那么为什么对我一字不提呢?”吕西安问。
“哎!天哪,那是我劝她瞒着你的。老实说,那时看你不曾经过世面,我很担心,怕你缺乏经验,感情冲动,可能破坏她的计划,打乱我们的方案。当时你是怎么样的人,你记得不记得?真的,如果你今天能看到当初的你,准会同意我的意见。现在你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唯一的错误就是不曾料到这一着。可是既有这样了不起的聪明才智,又有这样了不起的适应力的人,一千个之中也未必能碰到一个。我过去不相信你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例外。谁知一眨眼你就脱胎换骨,轻而易举的学会了巴黎气派,上个月我在布洛涅森林竟认不得你了。”
吕西安听着这个贵妇人的谈话,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她夸奖人的时候有一副完全信任你的,天真的,活泼的神态,似乎对吕西安的关切真是无微不至。吕西安只道又遇到了奇迹,象他第一次在全景剧场的遭遇。从那个幸运的夜晚起,所有的人都对他笑脸相迎,他以为自己的青春真有符咒一般的魔力。可是他打定主意不落圈套,要把侯爵夫人摸清底细。
他说:“太太,你所谓变了一场空的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路易丝本想向王上求一道诏书,允许你改用德·吕邦泼雷的姓氏和头衔。她要埋葬沙尔东的姓。这一步当时很容易做到,而对你说来是一笔资本;此刻你的言论差不多把这条路阻断了。或许你认为这些念头是幻想,不值一提,可是我们多少懂得一些人生,知道伯爵的头衔加在一个漂亮人物,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身上有多少实惠。比如在这里当着几百万家财的英国小姐或是有陪嫁的姑娘们通报:沙尔东先生或者德·吕邦泼雷伯爵,反应完全两样,伯爵哪怕债台高筑,还是能打动人心,俊美的相貌也格外惹人注目,象一颗精工镶嵌的钻石。沙尔东先生可干脆没人注意。我们并不曾制造这观念,而是发现这观念到处占着优势,便是在布尔乔亚中间也很普遍。如今你是跟好运背道而驰。你瞧那个漂亮青年,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他是王上两个机要秘书中的一个。王上挺喜欢有才干的青年,这一位当初从外省来的时候行装不见得比你多;你的聪明才智胜他百倍;可是你是不是世家出身呢?有没有显赫的姓氏呢?你不是认识德·吕卜克斯吗?他的本姓跟你的差不多,叫做沙尔丹;他在吕卜克斯的那块田产,便是给他一百万也不肯出让;①将来他准是德·吕卜克斯伯爵,传到他孙子一辈或许竟是大贵族了。你走上了歧路,再走下去就完啦。爱弥尔·勃龙代比你乖巧多了,他加入一份拥护政府的报纸,当前的权贵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思想正确,跟自由党来往没有危险;他迟早会成功,因为他的政见,他的靠山,都挑选得好。坐在你旁边的漂亮太太是特雷维尔家的小姐,族中有两个贵族院议员,两个国会议员,她靠着门第攀上一门有钱的亲事;如今在家广结交游,培养势力,将来要替这位小小的勃龙代先生拉拢政界要人。你依靠一个柯拉莉有什么出路?几年以后还不是背上一身债,对寻欢作乐感到厌倦为止?你的爱情放错了地方,生活没有安排好。这就是德·巴日东太太前天在歌剧院对我说的话,而你还伤害她,当作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