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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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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我们要像伺候孕妇一样伺候着他?”荀诩听到这个指示后有些不满地反问道。

“没错。”阴辑伸出一个指头别有深意地摆了摆,“要知道,他也许会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们。”

司闻曹内部习惯将徐永这样的逃亡者称为“产妇”,盘问情报叫做“接生”;这很不雅,上头多次批评过,不过这是司闻曹的部门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难改口。

到了三月八日,针对杜弼的审查终于完成。审查组发表了一项措辞谨慎的声明,表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弼没有敌方间谍的嫌疑,审查官员一致认为他仍旧忠诚于汉室。不过来自军方的审查官坚持认为要暂时限制杜弼在汉中的任职范围,以防止出现意外情况。

荀诩对此并没有反对,他存了私心;如果限制杜弼的任职范围,那他就无法在要害部门工作。而在军方眼中,靖安司是个无事生非的多余部门。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杜弼调到靖安司来。

接下来,就该到了为徐永“接生”的时候了。

三月九日清晨,荀诩早早就起了身。这几天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龙山上。这里原本是军器诸坊的总务,后来总务裁撤,于是空出的建筑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诩两年以前就是在这里与糜冲第一次会面,并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对方逃脱。所以这里对他来说,自有一番意义。

他打开房门,迎着清新的山风满意地打了个呵欠。现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阳尚在地平线以下蠕动。荀诩转身从屋边的大瓮里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喷到窗下的花盆里,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铜盆,认认真真把脸洗过一遍,末了再将铜盆里的水倒去另外一个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着晚上洗脚。这在缺乏水源的汉中是一种精简的作风。

忽然,他看到对面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却是杜弼。从杜弼身上的短窄装束判断,似乎是刚刚散步回来。

“辅国,这么早就起身了?”荀诩提高嗓门打了个招呼。杜弼听到以后,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脸因长期居住在西北而显得粗砺而黝黑,颧骨上还有两团醒目的高原红,刚刚三十出头的他看上去像四十岁那么苍老;他的举止也如四十岁的人一样沉稳有致:“呵呵,习惯了,我在陇西就是这样。不过孝和你起得也够早,这会儿门岗的班还没换呢。”

自从来青龙山以后,他们两个人已经开始用字来亲切地称呼对方。在地下情报世界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在别国担任间谍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国的内务部门,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一种理论认为:身为一名间谍,对致力于反间谍的内务部门有着天敌般的敬畏。不过很少有人会赞同这一观点……

荀诩拿出一根钝头的木棍轻轻地在牙齿上摩擦,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睡不着,今天‘临盆’就要开始了嘛。”

“呵呵,生男生女,就看现在的了。”

杜弼会意地点点头。他昨天刚刚解除嫌疑就被荀诩调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备咨。荀诩坚持要杜弼参与到对徐永的调查工作中来,理由是一则杜弼对于魏国内部事务比较熟悉,能够甄别徐永的资料真实性;二则在逃亡过程中徐永已经对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稳定逃亡者的情绪。

“不过,孝和你最好不要一开始就把‘烛龙’的话题提出来,这个干系重大,牵涉到丞相府内部的官员。在确定徐永的话十成可靠之前,贸然提出这个问题会打乱节奏。根据我一路上的接触,徐永这个人属于容易紧张型的,逼得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杜弼的提醒,荀诩“唔唔”了两声表示赞同,一边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将嘴里的残渣漱干净。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头对杜弼说:“希望咱们能在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来。”

“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吗?”杜弼刚从陇西撤回来,对于汉中军情还不了解。

“对,四月份吧,具体日子还没定,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足够了。”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

询问徐永的屋子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靖安司特意请了宫中内侍帮忙装潢,尽量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古板严肃。荀诩还特意叫来几名官员的家眷,让她们对细节进行修饰。总之,荀诩希望这个房间看起来让人放松。

询问正式开始于巳时,参与询问的只有荀诩、杜弼还有一名负责纪录的小书吏。在屋子另外一侧的薄纱帐后,几名乐工在演奏着七盘乐,音乐流泻出纱帐,让屋子里弥漫着轻松的味调。荀诩抬眼看看跪坐在对面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发肿,显然昨天也没有睡好。

“我说寿成,别那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审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诩笑着直接以字称呼徐永,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徐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文件都搁下。杜弼站起身来,示意负责纪录的小吏先停笔,然后从一瓮刚开启的酒坛里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个木杯里。

“来,来,寿成,你我先喝上几杯。”杜弼亲切地把杯子递给徐永,不经意似的说道,“诸葛丞相昨天还遣专使来称赞督军忠心可鉴,汉室也绝不会辜负忠臣的。”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还是听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面色红润起来,情绪松弛下来。荀诩则不失时机地开始了询问。

询问的问题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首先问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况,这是为了冲淡审讯的味道,并让他习惯于开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时候都会变得健谈,这种健谈的冲动会持续很久。然后问的问题是他的仕途履历以及人际关系。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曹魏官场资料,如果徐永的话与资料有矛盾的话,就会被立刻发现;接下来徐永将会被要求详细介绍他叛逃(当然,荀诩使用的是“回归”这个词)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将会与杜弼的供词相对照。

询问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荀诩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紧,“我们要按节奏来。”杜弼反复强调这一点。这一天没出产什么成果,这是荀诩和杜弼预期之内的,开头只是一个引导,他们需要慢慢让徐永进入自己的角色。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来,而是告诉产妇怎么生。”阴辑也这么告诫荀诩。当然这一句不雅的话没有被正式记录下来。

询问就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平稳进行,气氛始终很友好,荀诩精心准备了几个小笑话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徐永也很配合。三个人每天工作三个时辰,不紧也不慢。

到了三月十一日晚间,结束了第三天询问的荀诩第一次离开青龙山返回南郑“道观”。

“孩子生出来了?”姚柚一看到荀诩出现在门口,劈头就问道。徐永的“回归”是件大事,身为司闻曹东曹掾,他对询问工作一直保持着关注。现在西曹掾冯膺被降职去了军谋司,于是他现在是荀诩的直属上司。

荀诩走进屋子,将厚厚的一叠麻纸搁到姚柚面前的案几上:“这是头一胎。”

“怎么?没有摘要吗?”姚柚翻了翻纪录,皱起眉头说,语气里有些不满。他手里的记录足有三寸多厚,而且字迹潦草不堪,一看就知道是未加整理的原始底本。

荀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解释说:“因为询问刚刚结束,还没来得及编写。而且,誊写的话就会有别人接触到这份记录,现阶段我认为接触到的人越少越好。”

姚柚听他在暗示着一些东西,连忙问道:“那你们现在得到的成果到底是什么?”

荀诩平静地回答:“徐永交待出一只潜伏在南郑的老鼠。”

“是烛龙?”

“应该不是,这个人的级别并不高,与烛龙不符——当然,这一点我还没有向徐永确认。”荀诩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但根据徐永提供的证词,他已经为曹魏工作有四年了。”

然后他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与职位。

姚柚听完以后,缓慢地搓动着自己的指关节。熟知官场内幕的他知道:这个名字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名字背后相关联的人。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这件事目前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以外,还有杜弼、徐永和负责纪录的书吏,他们都已经被隔离。询问一结束,我就带着原始记录离开,没有其他人碰过。”

“很好。”姚柚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疑惑的神色,“这个徐永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到目前为止,他交代的东西已经被验证过了,没有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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