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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名叫罗兰·巴特的哲人明察洞观,竟看出裸体有时也可为衣。比如裸舞,舞者一丝不挂但其实她穿了一件“裸体之衣”!此衣何名?其名舞蹈,或曰艺术。舞蹈或艺术,也可为衣为墙,从而遮蔽了她的赤裸。她以其独具的姿态而为舞者,以特立的心情而行其艺术,从而脱俗,从而非凡,不再是光着屁股。因为剧场这独具的形式,因有舞台、灯光、布景、道具所强调的规则,故令观众忘乎寻常,进入审美,自然而然或不得不承认了她舞者的身份,承认其“裸体之衣”。倘有谁偏看她是赤身露体,光着屁股,那么先生们女士们:是您违背了规则,蔑视了公约,这念头恰恰使您不齿,无碍他人;这行为反倒裸露出您自己的某种邪念,从而使您——而非别人——赤裸无衣。
这真是多么奇异的一件事啊!首先,裸体,为什么可耻?就算是光着屁股吧,为什么就遭耻笑?屁股,以及那道美妙缝隙中的埋藏,堂堂正正的一处组织嘛,人所必备的几种器官,什么原因使它备受歧视,或(其实是)重视?嘴可以笑,齿可以露,何以单单屁股要小心地隐藏?其次,说那“裸体之衣”遮蔽了她的赤裸,那倒要请教了:既已裸体,“裸体之衣”又遮蔽了她可能赤裸的什么?于是第三,是什么,既可化裸为衣,又可以——等着瞧吧——化衣为裸?
丁一日益成长,我渐渐地有些明白:是规则,是公约,是人们的共识或公认。不信你去天体浴场看看,在那儿一丝不挂也可悠然坦荡,谈笑从容,可你要是指出谁是光着屁股,众人决不认你是个诚实的孩子,反会惊讶地看你是那个光腚的皇帝。而在街头,在会场,在一切所谓大雅之堂,莫说一丝不挂,就算聊有一丝半缕(如比基尼),众目睽睽还是看您精神病,白痴,要么——就像丁一——流氓!什么意思?规则和公约呀,你要服从它!丁一一带的旅行者,我提醒您切记入乡随俗,接受它,服从它,回到屋里再暴露自己的心事吧。关键的一点您要理解:问题不在你穿或没穿,而在你是否像别人一样穿或没穿,在于你能否服从规则,遵守公约,能否从众,以及能否藏进别人。
是呀,藏进别人即告平安。所以夏娃藏进了别人,是吗?所以少年丁一曾苦恼于父亲有如红海洋中的一缕异色,是吗?所以此地有句俗语:不肖子孙——不像你的前人,那就是坏孩子!所以“异端”便是“邪念”。所以,你又不能光靠衣冠楚楚来藏进别人,还得靠“心思楚楚”去藏进别人!衣冠楚楚未见得总能藏进别人,衣冠楚楚不过也是为了标榜“心思楚楚”。你的屁股露与没露,其实并不当紧,关键在于你的“心思”藏与未藏。所以你可以衣冠楚楚藏进浩浩荡荡的衣冠楚楚,也可以一丝不挂藏进成群结队的一丝不挂,但不可以相反。你要是一丝不挂地走进了众多衣冠楚楚,你自然是可耻的一丝不挂,但如果相反,你衣冠楚楚地走进了众多的一丝不挂呢?对不起,你还是可耻得仿佛一丝不挂!怎么回事?我露出了什么?屁股,以及与之有牵连的东西不都已经藏好了吗?但是,你露出了你背离规则的行径,露出了你轻蔑公约的态度,露出了你不肯屈服于公认的“异端邪念”!所以,其实,衣也无需乎衣,墙也无需乎墙,只要遮蔽!而且,要遮蔽的主要不是肉体,根本是你的欲望,你由衷的心愿,你自由的向往!
夏娃啊夏娃,这可就难了,这可让我如何能认出你——尤其是有那三点警告?
墙为何物?衣自何来?夏娃呀,咱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怎会如此地害怕了赤裸,如此地相互躲藏?曾经,我们是何等地无遮无蔽、坦诚相见呀!夏娃你可还记得吗,在伊甸,我们是多么自由,不知羞耻为何物,我们的欲望,我们的心愿,花一样开放得绚烂,云一样游走得坦然,雨一样尽情飘洒,空气和光似的无处不在,哪里是现在这样拘谨、警惕?这样躲躲藏藏,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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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蛇是怎样诱骗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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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吃那果子,眼睛开了,发现自己赤身露体;因此,他们用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了裙子来遮蔽身体。”(《旧约·创世记》)
事实上,与夏娃真正的分别,即始于那时。
因为,寻找始于遮蔽。
因为自从起步于亚当和夏娃,永远的行魂无论是途经某丁还是途经某史,都是为了找回自由,找回心魂的完整。
而那分别,全是由于蛇的诱骗。蛇说:上帝所以不让你们吃那棵树上果子,是“因为他知道你们一吃了那果子,就会像神明一样能够辨别善恶”。(《旧约·创世记》)
但这为什么是诱骗呢?丁一问我,难道人不应该明辨善恶?我吃力地回想,回想:也许,问题在于,人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没有?那丁摇头,?
不不,你没能说服我。
这是我在丁一以及在诸多的生命旅程中,久悬未决的问题。
惟当如今我回望丁一,回望那一带的价值虚荣,尤其是我在史铁生遇见了一个可怕的孩子之后,我才有所觉悟:蛇的话不仅是诱骗,而且是双重的诱骗!首先,蛇知道:人即便吃了那树上的果子,也并不真能像神那样明辨善恶。其次蛇又知道:人一旦自命为神,则难免凭据人智来划分人间等级,或以自家的好恶而行价值区分,并以此替代神辨的善恶。然而人哪,蛇尤其知道:人因其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和权力欲,最易雄心勃勃,因而最易听信它的谗言!结果怎样?结果必致神的声音渐悄渐杳,而人呢,惟在自己设置的高低贵贱中挣扎,奋斗,抗争,厮杀……
结果善恶反难辨认。
结果怨恨蔓延,歧视泛滥。
结果心魂如宇宙膨胀中的星球,互相越离越远,越离越远却还要“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夏娃藏进了别人。
所以夏娃她——言在此世间,人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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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知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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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树,有叫它“智慧树”的,有叫它“知识树”的,我倾向后一种。一是因为智慧难得,知识却与日俱增;二是因为,智慧总是看见人的缺憾、人的罪性,而“知识分子”素来自命非凡。
事实上,蛇的诡计不仅已经得逞,且正与时俱进。——曾几何时,“知识分子”已然意味了一种共同立场,而且这立场不经论证已然代表了正确与光荣,暗示着勇敢或必须勇敢。举个例子吗?好:设若你识文断字,设若你登科中第成就了一两项功名,而你却仍不能勇敢(请注意此地自古而今的一句箴言:武死战,文死谏),依然存留着人性的软弱,或犯着人智难免的错误,就会有人凛然地说你这是:知识分子的羞耻!
这不能不让我钦佩了蛇的知人知面又知心,钦佩它对人的勘察之精准、透彻。
我敢说,丁一就是这样一位“可耻的知识分子”。而且,从来我只知道他憨蛮,诚实,却不知这小子不仅可耻,竟还拒绝以此为耻。
你总不至于以此为荣吧,丁兄?
那当然不。我只是想啊,你勇敢你就去勇敢,你献身你就去献身,因此我尊敬你,但这尊敬并不因为你是什么“知识分子”。
嘘——小点儿声,你这话未必没有“流氓”危险。
那厮便压低了声音问我
那你呢,怎么看?
算啦算啦,你还是少给我添乱吧。
比如献身吧,你怎么看?那厮固执,要让我说呀,献身应当限定为私自的美德;号召别人去献身,我听着就不大对劲儿。他凭什么,凭他是知识分子?再说了,要是再出来一个比你还勇敢的呢,你是不是就成了普通百姓?
嘘——你胆子可真不小。
但我相信,那棵树一定是叫“知识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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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在史铁生,我遇见过一个可怕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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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着一种天赋的诡诈——只要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于是,欢欣者欢欣地追随他,苦闷者苦闷着还是去追随他。我记得,那是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干干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计谋;我记得我的第一个计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