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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缝儿一缝儿的小芽,贴近了去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地走……这时候,人就迷离得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日儿、日儿”地在她身边停住,凑凑地说:“汉香,进城吗?城里有新电影了,看吗?”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裤腿一挽,就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碴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碴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荡荡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把日子撑得很满。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一领一块四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毛钱。刘汉香原不会编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床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一夜就学会了。而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地在石磙上动着,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糊糊的,一处一处都缠着破布条子;那腰是弹弓做的吗,弯下去的时候,就成晌成晌地贴在席面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浪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浪”出一片来,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腰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吆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盈盈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鸡,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鸡很亲,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地重复,就像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纬纬地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揉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尿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尿颤儿说,嫂,嫂,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一节地肿,而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地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屁!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那还叫手吗?!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长地叹了一声,流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肉、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蛋儿们齐伙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说:“嫂啊,你可回来了!”刘汉香哈着手,裹一身的寒气,就从随身挎着的兜子里拿出来五个夹了牛肉的火烧,说:“吃吧,先给爹拿去,一人一个。”自然,还有糖,是一包螺丝糖,没包糖纸的那种,便宜的,就给了孬蛋。他最小嘛。
第二天,刘汉香匆匆走过村街,当她走到支书家门前的时候,竟不由得迟疑了一下,踌踌躇躇的,像有些迈不动步了。恰恰,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白桃从门里走出来。大白桃看见闺女,泪忽地就下来了,哽咽说:“闺女呀,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吧。”刘汉香站在那里,迟疑着说:“娘……我想借借你家的缝纫机。”大白桃哭了,她擦了一把泪说:“闺女,这叫啥话?!回来做吧,拿回来做。”刘汉香眼一红,摇了摇头,说:“娘啊,你要借,我就让人来抬,用完再给你送回来。要是不借,我……去借国胜家的,国胜家也有一台。”大白桃叹了一声,说:“闺女呀,你就不进这个门了?……抬吧,抬。”
于是,刘汉香回到婆家,对蛋儿们说:“去吧,你们谁去都行。去支书家,把缝纫机抬回来咱用用。”可蛋儿们听了,面面相觑,一个个迟疑着,都有些怕。刘汉香就说:“别怕,放胆去抬。我都说好了。记住,进了门,要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