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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税银累年积欠总额排在全国第三位,殷正茂去南昌开府建衙不过两年,这积欠的排位已往后退了十七位,绩效最为显著。但是,此人性贪,去江西两年,弹劾他的折子就有十二份之多。这里面固然有地方官员不满殷正茂的苛政,挟私愤告刁状的成分,但所列举殷正茂贪墨之劣迹,据我判断,也并非尽是捕风捉影之事,这是我坚持不用的理由。这一点,记得以前我不止一次与你谈过。”
魏学曾点点头,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层,因此更不明白高拱为何突然间改变了态度。皇上任命殷正茂为两广总督的旨意到部,魏学曾遵旨作速办理委札及关防文书时,便觉得事变突然,不由得犯嘀咕。当他听到大内太监传出话来说皇上曾骂高拱“朕看你也不是忠臣时”,还以为高拱失宠,拔擢殷正茂是张居正的主意。后来一看又不像,高拱仍稳坐首辅之位,心里头这一块疙瘩老是解不开。现在正好当面问一个清楚,解开这个谜,于是说道:“对李延和殷正茂这两个人,元辅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这正是大家迷惑不解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启观,这个道理你总该明白。”见魏学曾兀自愣怔,一脸不解之色,高拱接着解释说,“那天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事情有了两个变数,一是皇上突然犯病,二是李延又有城池失守的八百里邸报送到。皇上十八岁时封了裕王,我就是他的老师,君臣间的情分,自不是一般人能够窥测揣度得到的。但皇上那天在皇极门金台一怒,居然也骂了老夫一句‘不是忠臣’的话,这就叫天意难测。后来太医在东暖阁陈述皇上病情,吞吞吐吐,老夫心里头就升起不祥之兆。万一皇上春秋不豫,鼎祚有变,就会有人趁混水摸鱼,来抢这首辅之位了……”
“你是说张居正?”魏学曾插话问道。
“不是他还能有谁?”高拱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一盅茶水,伸手抹去嘴角的余滴,又滔滔而言道,“嘉靖三十七年,我任国子监祭酒时,张居正由翰林院编修升任国子监司业,当我的助手,开始与我共事。当时的首辅是严嵩,我俩都对他极为不满,也都怀有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宰辅之志,很快我俩就成为莫逆之交,互相以相业期许。后来又先后入阁,任辅臣之初,他与我还能心心相印。在筹边、治漕与侯王爵禄裁正等诸多国家大政上,与我互相策应,配合默契,办成了一些大事。但我早已看出,张居正并非是甘心久居人下之人。自去年内阁中陈以勤、殷士儋等人相继致仕,只剩下他和我两人时,他的夺位之心就已日见端倪。他对我表面承应如初,暗中却在摩拳擦掌,与我较劲。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国家凡有用人之机,他就尽量推荐自己的同乡、同年和门生,这一点,从他入阁之初就开始做了,只不过不像近两年如此明显。举荐殷正茂,正是出自他培植朋党的私心。”
高拱牵藤扯蔓数萝卜下窖,把陈年往事说了一大堆。魏学曾认真听来,已明白了大概,同时想起了一件与之关连的往事:隆庆二年初春,在当时的礼部尚书高仪的提议下,内阁中的几名大学士联名给隆庆皇帝上了一道公折,希望皇上尽早确立朱翊钧的太子地位。隆庆皇帝有两个儿子,均为李贵妃所生。朱翊钧是大儿子,当时只有五岁,隆庆皇帝对这个皇长子非常喜欢。他记得有一天自己正骑着马在宫中游玩,朱翊钧忽然出现在御道上拦住马头,仰着脸对玩得高兴的父亲说:“父皇,你一个人骑着马,摔下来怎么办?”隆庆皇帝见儿子这么小如此懂事,心中好不喜欢,连忙翻身下马,抱起朱翊钧着实抚慰一番。现在收到内阁大臣请求册立太子的公折,他立刻准奏,并于三月份举行了册立仪式昭告天下。那时的内阁首辅是松江人徐阶,张居正甫一入阁,就赶上了这件大事。而先张居正入阁的高拱,却因与徐阶闹翻,遭到言官们的弹劾在头年年底就被排挤出阁回了河南老家。因此在册立太子这件大事上他可谓“手无寸功”。当时合疏上折的四名内阁大学士,如今只剩下张居正一人。历朝历代,大凡太子登基,都会重用拥立太子的功臣。高拱是隆庆皇帝登极前的老师,故得到皇上的宠任。现在皇上突然犯病,若有不测,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就会承继大
统。从习惯上讲,朱翊钧自然在感情上更亲近张居正。高拱虽是德高望重的柄国之臣,却毕竟输了这一着,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谓道出了个中奥秘。魏学曾心里清楚,高拱久居政府,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他现在突然改变主张舍弃李延而拔擢殷正茂,正是在这非常时刻的应变措施。但高拱既不肯说破,魏学曾也不便追问。不过,他觉得高拱这步棋走得太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元辅既知道张居正这等心思,为何还要顺水推舟促成这件事呢?”
高拱就知道魏学曾会这么问,不由得得意地一笑,站起来从容地舒展一下身子,然后又坐下说道:“我看李延也是扶不起来的臭猪肠,领了那么多的兵马和粮饷,却奈何不了几个蟊贼。春节后写来三份邸报,全是坏消息,再不撤换他,叫天下人怎么看我?说实话,若在一年前把李延撤下,局势不会坏到这种地步。这也是老夫一点私心,照顾门生而贻误军机。现在皇上病情前途未卜,设若变故发生,有人就会利用李延之事大做文章,陷老夫于被动挨打之中。与其让别人来涮这个潲水锅,倒不如自己先整治干净。至于用殷正茂,老夫也存了一份心思。张居正三番五次举荐他,我若硬顶住不用,别人就会数落老夫堵塞才路,不肯为朝廷进贤。何况殷正茂这个人,在朝野之间纷争很大,原也在用与不用两可之间。我现在起用他,一则可以杜塞政敌之口,二则还可以观其后效。他若果真有能耐剿灭叛匪,这知人善任的美誉,少不了有我高拱一份,他若真的是个银样枪头,对不起,我就得先礼后兵,新账老账一块算!”
高拱伸手一挥,做了一个“砍”的动作,脸上也摆出腾腾杀气来,魏学曾到此明白了高拱如此处置的真实意图,不由得对这种工于心计一石三鸟的老辣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生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官场老斗士!”魏学曾心中啧啧称叹,趁势又问:“听说元辅指示户部,在殷正茂造出的军费预算上多加上二十万两银子,明着让他贪污,此事可是真的?”
“确有此事。”高拱点点头承认。
魏学曾立即表示反对:“这样做有乖政体,下官不敢苟同。当今之世,各地官吏已贪墨成风,元辅如此做,等于是推波助澜,纵容天下官员贪赃枉法。”
“好你一个魏大炮,轻轻松松的就给老夫定了天大一个罪名。”高拱手指差点戳到魏学曾的鼻梁上,嘴里喷出笑声,满屋子嗡嗡回响,一部连鬓长须抖动如风中秋草,“你这个人,优点在于嫉恶如仇办事干练,但稍嫌不足的,则是遇事不肯在脑子里多转几个圈。你就不想一想,这二十万两银子,他殷正茂敢拿么?”
“元辅既公开给他,他哪有不敢拿的?”
“问得好——好就好在‘公开’二字。”高拱由于兴奋,已是一头热汗,他随便撩起一品仙鹤官袍上绣有四爪金龙的长袖举到额头一阵乱揩,然后凑过身子,双眸炯炯盯着魏学曾问道,“古往今来,你何曾见过哪一位官员敢公开贪墨?”
魏学曾也神经质地揩了揩额头——其实他微汗都不曾出得。他感到高拱问话中藏有玄机,仓促答道:“古往今来也没有哪一位首辅,敢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让人贪墨。”
“看看,你又说出这等人云亦云的话来。我多拨出二十万两太仓银是真,但咨文上详示仍是军费,并没有一个字说明这二十万两银子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啊?”
魏学曾惊诧地睁大眼睛,随即懊悔自己怎么忽略了这一细节,和元辅不明不白抬了半天杠。
高拱接着说道:“殷正茂敢私吞这里面的一两银子,我就有理由拿他治罪。”
“原来元辅多拨二十万两银子是一个圈套?”
“你以为是什么?我高拱作为柄国之臣,难道是那种鼻窟窿朝天的傻子?”
“可是官员们私下谣传,说是你亲口说的,多拨二十万两银子就是给殷正茂贪墨的。”
“我是说过,那是故意说给张居正听的,我就知道他会把这句话传出来。但是,口说无凭,以字为证。你在哪一道公文上看到我同意殷正茂私吞军饷?”
“如果殷正茂既打赢了这一仗,又鲸吞了这二十万两银子,元辅你如何处置?”
“送大理寺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