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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里奇因此诗而一生蹭蹬淹滞,到死他也不会忘这次“豪举”,但在首辅面前不敢唐突,故搪塞道: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都记不全了。”
“你记不全,我可记得全。”
张居正说着,竟音韵铿锵地吟诵起来:
富阳山之茶
富阳江之鱼
茶香破我家
鱼肥卖我儿
采茶妇,捕鱼夫
官家拷掠无完肤
皇天本至仁
此地独何辜
富阳山,何日颓
富阳江,何日枯
山颓茶亦死
江枯鱼亦无
山不颓,江不枯
吾民何以苏?
张居正念得很有感情,在座官员无不肃容而听,特别是韩里奇,一直将此诗当成讳莫如深的往事,如今听首辅一字不差地吟诵下来,不免万分感动,再联想到当年罢官时的种种凄楚,更是百感交集,顿时间已是泪流满面。
却说一直侍坐在侧的钱普,先前见首辅对诗匾产生了浓厚兴趣,心里喜不自胜。却没想到首辅没就这件事谈论下去,而是与韩里奇聊得火热,一股子醋意儿从心里头翻上来,直酸到了鼻管。在真定府这块地方,韩里奇可谓是官场里的一块骨头,从来不肯俯仰随人,就说这次集中起来迎首辅入境,他人虽然到了,却说了不少怪话。钱普素来不喜欢他,却也奈何他不得。五十多岁的老县令,。又是快三十年的老进士,资历摆在那儿,轻不得重不得。钱普只知他第一次丢官是因为诗谏,却从来没想到究竟是何等样的一首诗。如今见首辅倒背如流,他顿时从中悟到了一点什么,首辅嘴一停,他立马说道:
“这真是一首好诗,可与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比,为民请命,韩大人功不可没。”
“是啊,”张居正颇有感触地接过话头,“如今,大部分官员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不要说主动为民请命,做一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好官,即便能做到不扰民害民也就不错了。这些官吏有负于朝廷,像你韩里奇这样的官员,是朝廷有负于你。”
“首辅大人……”
韩里奇霍地站起身来,欲表心迹却感到喉头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张居正瞅着他,突然高声问道:
“韩里奇,我且问你,你对你做过的事情,是否后悔过?”
“没有,”韩里奇拭干眼泪,抖动着花白胡子.动情地回答,“卑职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能为老百姓做一点实事,则是毕生追求。”
“说得好,如果今后再碰到同类事项,你还敢像过去一样,不计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么?”
“这……”韩里奇稍稍一愣,粗大的喉节滑动了几下,才答道,“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首辅敬君子远小人,谅也不会再有陷民于水火的事情发生。”
“这倒不见得,”张居正冷冷一笑,神色庄重言道,“蠹官蠹政,如同夏日里的蚊虫,你怎么灭得干净?逮着机会,它就要咬你一口。你现在还在县令任上,你说,在你们井陉县,就没有扰民害民的事情发生?”
“……有:”韩里奇苦涩地笑了笑。
“是嘛,怎么会没有呢,”张居正继续言道,“就像我张居正过境,你们大老远跑来迎接,这不但扰了民,还扰了官。钱普,你说呢?”
钱普仿佛突然咬了一只辣椒,顿时面色燥赤,他欠欠身子,不自然地笑道:
“咱们这些地方上的蕞尔小官,都想见见首辅,当面聆听教诲。如果首辅觉得不便接见,卑职马上通知各位官员散去。”
“好一个钱普,竞想让我当恶人,来都来了,散去作甚?不谷正想见见大家,昕听大家替朝廷守土安民的难处,对清明政治,有些什么样的好建议。”
张居正这几句话,又让钱普吃了定心丸,正想接嘴说话,却见张居正又把脸转向了韩里奇: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倘若再碰到害民扰民之事,你还有没有勇气站出来?”
韩里奇嘴里硬邦邦蹦出一个字:“有!”
“好,”张居正一拍官帽椅的扶手:“我离京之前,已向皇上奏明,荐拔你出任工部员外郎,你当年当过五品知府,现在给你四品职衔,也算是朝廷对你的奖赏,你觉得如何?”
事属突然,韩里奇一下子愣住了,呆在那里不知道说话。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钱普灵醒,连忙伸指头捅了捅他的腰眼,小声提醒道:
“还不快谢,还不快谢。”
韩里奇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朝张居正深深一揖,喃喃说道:
“卑职感谢皇上,感谢首辅。”
“感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张居正目光灼灼,斟酌言道,“让你做工部员外郎,是有一个棘手的差事等着你。按皇上的旨意,山东全省已开始了土地清丈。朝廷下决心做这件事,其目的屡见于邸报,不谷不在这里哕嗦。山东作为试点,一旦摸索出行之有效之法,即在全国推广。山东巡抚杨本庵对于此事督办有力,但亦遇到不少阻力,单拳只手,难以抵挡那些势豪大户的明枪暗箭。因此,本辅奏明皇上,决定派你前往山东,代表朝廷专责清丈田地一事。”
“臣领命。”韩里奇多年来一直在府县任职,熟悉民问舆情,想了想又补充道,“山东的势豪大户,莫过于衍圣公孔尚贤与阳武侯薛忭两家。”
“你说得不差,本辅派你到山东,就是要你把这两家的田地彻底丈量清楚。”
“首辅大人放心,卑职领朝廷圣命而去,保证他们一亩私田也隐藏不下。”
“要充分估计困难,”张居正想结束这次谈话,说道,“吏部新任命的井陉县令,这两天就要到了,你与他交接之后,就即刻动身,到吏部报到。”
“是。”
韩里奇知道这里没他的事了,躬身告谢辞了出去。他一走,张居正问钱普:
“说了这半晌话,本辅的这些随行军士吃了点什么?”
“卑职早就安排好了,肉包子大葱馅饼尽管吃,还有热乎乎的粉条汤,尽管喝,这会儿都吃过了。”
“吃过了,我们就立刻上路。”
“首辅大人,都过午了,你不用膳?” ’
“我在轿里头用过茶点,够了。”张居正说着问随行官员,“你们要不要吃点?”
曹应聘领头答道:“我们也都用过点心。”
“好,上路。”
张居正说着已抬腿出门。他忽然又瞥见了亭子,顿时又想起那块诗匾.便序下脚步吩咐钱普:
“把亭子里的那块诗匾摘下来。”
“为何?”钱普冒失地问了一句。
“不要问为什么,叫你摘下就摘下。”
“是。”
钱普听首辅的口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心神也就定了。见首辅朝自己的大轿走去,他忙从后面喊道:
“首辅;请留步。”
“你还有何事?”
张居正回过身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钱普赔着小心笑道:“卑职给首辅另外备下了一乘大轿?”
“是吗?什么样的轿子。”
“在驿站后院里停着,请首辅挪步过去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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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火凤凰 熊召政著
第 三 回 怒马如龙举城争睹 盛筵巧谏循吏佯疯
张居正怀着好奇心,随钱普来到驿站的后院。当看到院子当中停放的那乘大轿时,他禁不住吃了一惊,这乘轿比之普通轿要大好几倍,就是他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轿四周的锦栏,雕有百鸟百花图案,一喙一羽一枝一叶,莫不色彩斑斓栩栩如生.轿顶用灿若金线的细篾丝密密编织而成,外面再罩以防水的明黄油绢,轿顶飞卷如曲面屋顶,四角牙檐峭拔,各踞有一只金凤展翅欲飞。顶檐之下是一圈高约一尺的垂幔,亦由华丽的黄缎制成,和风之下,幔上缀饰的猩红丝绦微微摆动,如丝弦上拂动的纤纤玉手,令人遐思陡生。垂幔半掩之中,是白绢轻敷的花格明窗,两边各有四扇,惊艳的窗花,却是远近闻名的当地艺人的剪纸。
看罢这乘轿子的外观.张居正觉得它器宇轩昂华贵脱俗。接着,钱普又请他进轿察看.当他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的一应规制陈设更让他惊讶。这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末,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睁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声音:张居正里里外外上下左右看过,最后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
“你叫什么?”
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
“你呢?”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
“玉意。”
“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人。”钱普代为回答。
“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