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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跪在讲案后头面对皇上,腰要挺直,声音要洪亮。这么做虽然要吃许多苦头,但能给皇上当一名讲官,却是天底下文臣梦寐以求的荣耀。身为帝师,日后必定是辅臣的首选。
却说今日进讲的讲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是隆厌二年进士,这一年的京试主考官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这一年所有录取的进士与张居正都存在师生关系。于慎行学问人品都很不错,因此很得座主张居正的青睐。张居正精心为小皇上挑了六名讲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进讲《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节:“周公谓鲁公日: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短短三十几个字,于慎行博征旁引,举偏发微,音韵铿锵地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当刻漏房值班火者举着“巳”字牌蹑手蹑脚进得殿来,将殿门右侧铜架上“辰”字牌换下时,殿外便传来三声响亮的鸣鞭,这是大讲结束的信号。鞭声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进讲完毕,有污圣听,实乃惶恐。”小皇上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便见一位太监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丹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这也是故事,大约从永乐皇帝开始,每逢经筵,对讲官的赏赐,都是把事先做好的金珠银豆撒到地上,让讲官们去抢,这举动虽有失斯文体面,但因是皇上所赐,讲官们莫不以争抢为荣
。
就在讲官们扑地争抢的时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临时张起的一个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张居正与冯保也同时进了锦幄。由于张居正首辅加老师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对他特别尊敬。每次经筵,他把张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侧,夏天身旁供着冰,还让小内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脚下铺着厚厚的毛毡,让他双脚暖和。这一切,参加经筵的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千古殊恩。
此刻,在锦幄里,小皇上接过内侍递上的温热的银耳羹,亲手调了调,然后双手递给张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请用。”张居正起身称谢,接过银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起来。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内侍收拾碗盘退出锦幄后,小皇上问:
“张先生,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
“不错,于慎行是山东曲阜人,与孔子是同乡,他从小研习孔教。也算是齐鲁硕儒了。”
“先生所言极是,”小皇上顿了顿,瞄了冯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写了六幅字,想赐给六位讲官,先请先生一看。”
小皇上刚说罢,冯保就从先已放在锦幄中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一张折叠着四尺洒金宣纸,打开来请张居正过目。这纸上是四个亦行亦楷的斗字:
学务本根
这是赐给于慎行的一幅,落款处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宝”。张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过,见上头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
“启禀皇上,臣建议,这六幅墨宝暂不要赐给讲官。”
“为何?”
“用印有误。”
“这是朕的印,昨天,咱让捧印太监盖上的。”
“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印,讲究极严,一点都不能错。”
“是吗?”小皇上急欲想听下去。
张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开国之初,考查古典,稽察体制,乃造制印信大宝以昭示天下,并传承后世。天予宝印一共有十三个,第一叫‘皇帝之宝’,诏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宝’,命将出师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宝’,征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宝’,诰告安抚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宝’,给四夷赐物用之;第六日叫‘天子信宝’征兵四夷用之;第七日“‘奉天之宝’,郊禋用之;第八叫‘恭禋之宝’,封印进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诏之宝’,专用于制作谕诰文书;第十叫‘敕命之宝’,专用于敕谕敕文;第十一叫‘精一执中’,手书赐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记符号用之。在这十二个分类御宝之上.还有一方用作颁布法令号召天下的宝印,叫‘凝命神宝惟一镇国宝藏’。这十三方大印备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传,不可更易。陛下赐给讲臣的墨宝,循例应该用‘精一执中,,但却错用成了‘皇帝之宝’,此等谬误,切不可传出禁廷。”
师相一番教诲,小皇上听得认真,深感当皇帝不容易,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说道:
‘‘皇帝用错印决非小事,这六幅字作废了,朕下昼回西暖阁重写,重钤印。”
‘‘如此甚好,”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望了望锦幄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讲章,陛下听过了,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皇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孔圣人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于慎行的解释已很通透。依朕来看,故旧,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戚畹勋贵,王公大臣。对这些人,不可求全责备。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朝廷对他们一定要宽容,要善待,这是天予施行仁政的内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元辅,朕理解得对么?”
从这席话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听讲很认真,但张居正担心小皇上因“仁”乱法,便及时提醒道:
“故旧无大故,朝廷的原则是不弃,不弃就是让他们得以机会效命朝廷,而不是让朝廷花民脂民膏.养一帮闲人。”
“如今,戚畹勋贵、王公大臣里头,可有闲人吗?”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
“有而且还不少。”张居正的口气十分笃定,“就说那个驸马都尉许从成,不单吃着朝廷的俸禄,还坐享着上万亩皇上赐给的子粒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已是富得流油,论资产,早在武清伯李伟之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不能帮朝廷做一点实事,还到处惹是生非。太后倡议子粒田征税,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头一个反对。”
今日的经筵,许从成也参加了,冯保朝锦幄外头看了看,小声说:
“许都尉还是做了一点事情,每年春秋两次郊禋,都是他代表皇上主祭。”
张居正一笑,讥道:“一年中就做了这两天差事,这还不能称作闲人么?”
关于子粒田征税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勋贵。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倒是那些拥有子粒田势豪的大户反对者甚众。近些时,各种传言不绝于耳。小皇上听多了,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认为这些哭穷的王公自有可怜之处,但他深信母后的决策没有错误,也谨记张居正的教诲“圣君不可有妇人之仁”,因此对这类的告状一概不理。方才张居正说到的许从成,倒着实让他犯难。从亲情上讲,这许从成是他嫡亲姑父,但也正是他,对子粒田征税反对尤烈。据东厂呈上的访单得知,前不久在荆州城中发现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与这位驸马都尉有关。甚至有的官员还根据这一传闻递上奏章,要求对许从成从严惩处。小皇上心里头思忖:张居正今日对许从成的抨击,可能与这些传闻有
关。他知道此时如不明确表态,任其事态扩大,必然对皇室不利,便说道:
“元辅说许从成是个闲人,虽然不假,但责不在他,今后,多给他派些差事就是。至于子粒田征税,他是发了一些牢骚,突然要他往外拿银子,心里头憋气,说些难听的话也是情有可谅。最近,荆州知府赵谦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说与许从成有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张居正一听小皇上有袒护许从成之意,也立马就地转弯,回道:
“荆州刺客一事,下臣谨遵圣命,不予追究。”
“如此甚好,”小皇上仿佛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赵谦被金学曾查出是一个贪官,本属死有余辜,这事查起来也无甚意义。”
“圣上所言极是。”张居正附和。
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话题,又道:
“先生讲朝廷勋贵多半都是闲人,但他们都是功臣之后,朝廷对于功臣,若不多加抚恤,今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力?”
小皇上逮着个问题就要刨根问底寻个究竟,张居正也想趁此机会把一些施政纲领通通透透讲出来教导皇上,于是沉吟回奏道:
“我朝开国以来,对于开疆拓土创建纲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绩效之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谓流,即受封只限于个人。所谓世,即爵位可以世袭相传,无论是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