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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升说你们两人抗税,说错也错,说对也对。因为你们两家,毕竟都是欠税户,多次上门催收都无功而返。当然,你们两家的苦衷与隐情,本官也都打听凿实。李狗儿家,五亩田要完十亩田的税,不仅仅是税,还有丁差,这都是不合理的。再说你陈大毛家里,爷爷死了九年,你们还得替他交匠班银,这种征税方法,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税关的职责就是征税,税赋征缴不上来,我们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成了。我问你们恨段升否,你们说恨,其实,段升也是出于无奈,有苦难言哪!我到衙门的第三天,段升就对我说‘征税好比在猴嘴里抠枣子’,你们听了这句话有何想法?你们是同情猴子呢,还是同情抠枣子的人?我上任这一个多月,已是真切地感到,天底下最难当的官就是税官!如果想玩猫腻,想贪墨,想榨取民脂民膏,这税官倒是一把金交椅,但若要凭良心办事,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则是比登天摘月还要难哪!
“就像你李狗儿家的田赋银,陈大毛家的匠班银,到底收不收?收,得罪了你们,不收,又势必要得罪朝廷,几乎所有的税官,也包括我金学曾在内,是宁可得罪百姓,也决不肯得罪朝廷。二者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还有一种官,上欺骗朝廷,下欺压百姓,这才是赃官、狗官。他段升,不是赃官狗官,我金学曾,这一辈子,反的就是赃官狗官。但是,身为朝廷命官,必当遵守朝廷的纲纪。田赋银与匠班银,关涉朝廷税法。在税法未有更易之前,税银还得依旧法征收,我知道你们两家生计艰难,纵卖尽家当,也难还清积欠,故把这些银两送给你们用来还账。”
金学曾这一席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座的人无不感动。李狗儿把已拿到手上的银子放回到茶几上,说道:
“这银子我不能要。”
“你为何不要?”金学曾问。
李狗儿愣了愣,迟疑说道:“如果村里人知道了,我如何回答?”
段升不知李狗儿是何原因不肯收银,便插话道:“你放心,金大人的银子不是贪墨所得,是干净的。”
接着,段升便讲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今天下午,金学曾得知李狗儿与陈大毛两家的真实情况后,便想着要给予帮助,让他们能够归还积欠,但他是一个不敛财的人,手头上并无积蓄,一时间连十两银子也筹措不出。正发愁时,他无意间发现了那把挂在值房墙上的龙泉古剑,这把剑产自南宋高宗绍兴年间,是金学曾家中祖传信物,他当即把那把剑摘下来交给段升,让他拿到典铺里典当出去。这样一把制作精美质量上乘的龙泉古剑,少说也值百十两银子。但开典铺的员外趁人之危,死活只肯出十六两银子。段升见价码儿太低不敢作主,又转回来请示。金学曾一咬牙说:“十六两就十六两,典了它。”就这样,段升心酸酸地捧回这十六两银子。
知道了这十六两银子的来历,李狗儿只觉心口堵得慌,他对陈大毛说话,喉头已是发哽:
“大毛哇,你看,金大人对我俩恩重如山,可是,我俩还想着……”
“想着什么?”段升问。
陈大毛虽是街头泼皮,但此时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他竞扑通跪下,羞惭地说:
“金大人,我不是人,我没有良心啊!”
李狗儿也跟着跪了下去,接了一句:“我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万望金大人恕罪。”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你们何罪之有?快起来!”金学曾说着便要段升扶他们起来。
两人膝盖不肯离地,李狗儿道:“金大人,天理良心,我们真的有罪,我们听了宋师爷的唆使,准备明天就去府衙告你们税关。”说着就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学曾佯装不知晓此事,一脸惊讶问道:“宋师爷会把状子拿到哪里去呢?”
陈大毛答:“他说去交给我们的家里人,明天一早,一起去到府衙敲鼓递状子。”
李狗儿突然记起什么,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心急火燎言道:“我现在就是赶回张家台子,我要去阻止这件事。”
“我也是。”
陈大毛也一撅屁股站起来,两人正欲出门,金学曾又对他们说:“其实,你们明天仍可到府衙去。”
陈大毛不好意思笑笑,回道:“金大人,我若再去告你们税关,天打五雷轰!”
金学曾笑道:“不告税关,也可以去府衙嘛。”
“啊?”
“你们可以联络乡亲,去给府衙的赵大人送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金学曾诡谲地一笑,便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两人一听乐了。陈大毛说道:
“金大人这是个好主意,小的们照办。”
眼看两人就要出门,金学曾亲手拿起银子交给他们,并对大毛说:
“李狗儿路远,可以先走一步,你能否再留一会儿,我还有话说。”
李狗儿一走,金学曾便问留下来的陈大毛:“听说你有时候也做点鼓上蚤的事。”
“什么鼓上蚤?”陈大毛一时没会过来。
金学曾做了一个“偷”的动作,陈大毛脸一红,不好意思答道:“为了生计,顺手牵羊的事偶尔为之。”
“能否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也顺手牵羊一下。”
“帮你偷?”陈大毛一惊,见金学曾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又问,“偷什么?”
“荆州城里哪一家最富?”
“开绸缎庄的漆老爷。”
“对,就偷他家的账簿。”
陈大毛抓耳挠腮盘算了一会儿,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我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赵谦就起床盥洗毕,换了崭新的官袍来到廨房,吩咐人把宋师爷喊来,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宋师爷昨晚从府牢里回来已经夜深,不敢打搅赵谦,又怕回家误事,故宿在值房里头。这会儿他揉揉发胀的眼泡,回道:“启禀大人,都办妥了。”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来递给赵谦,又道:“这是李狗儿和陈大毛两人的状子,请大人过目。”
赵谦把状子仔细看过一遍,高兴地说:“好,他们准备何时递状子?”
“就在今天上午。”
“有多少税户能够参加?”
“不会少的,大约有几百人。”
“声势一定要大,”赵谦兴奋起来,接着问道,“陈大毛与李狗儿两人,是不是还在牢里?”
“不在,昨夜里,税关主簿张启藻去了大牢,把两人提走了,咱派人跟踪,这两人被提到税关后,在里头呆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放了。”
“放了?”赵谦一惊,皱着眉嘀咕道,“金学曾这小子,又耍什么花招?”
“他大约是迫于舆论,不得已而为之。”宋师爷捻了捻淡黄的山羊胡须,得意地说,“大人有所不知,自昨天早上税关锁人以后,城中百姓把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他金学曾淹死。”.
“风高好放火,此等形势不加利用,岂不是傻蛋?”赵谦说着得意地笑起来。
宋师爷兴抖抖地跟着笑,又道:“东翁,咱这里还攒了一个好消息哪。”
“什么好消息,快讲。”
“东翁派到松江府去的人,昨儿天黑时也回到了荆州。”
“人呢?”赵谦急切地问。
“看到天黑,咱让他先歇下了。”
“事儿办成了?”
“办成了,那幅字已存在咱的值房里。”
“去,快给我拿来。”
宋师爷屁颠颠地走了,很快就回转来,把一只描金护书在案台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六尺宣的条幅,摊开来看,上面写了一副对联:
圣恩浩荡 育荆楚时兴人杰
皇祚绵长 赖社稷代有名臣
落款是:松江徐阶题。
赵谦反复品味这副对联,已是喜不自胜。却说去年秋上,他倡议在荆州城东门外修建“张大学士牌坊”,并带头认捐五百两银子,不过半月,就筹集到一万多两现银。旋即动工,到了年底牌坊建成,却没有找到题额的人。赵谦一心想拍马屁,便派宋师爷去京城,本想让张居正出面请当今小皇上赐额,没想到张居正一口拒绝,不但不肯奏请皇上,反而带信要把这牌坊拆掉。赵谦讨了个没趣,却又不甘心,因为湖广道的官员都把他当成张大学士府中的第一号座上宾,如果拆掉牌坊,他的面子往哪儿搁?而且,他揣摩张太爷的心思,也是希望建好这座牌坊以壮家声,即便在知道儿子张居正有意拆掉牌坊时,老太爷也不松口。赵谦思来想去,认为张居正想拆掉牌坊是做戏给人看,天底下哪有人不肯光宗耀祖?如果他真的拆掉,张居正说不定还会怪罪他不会办事。牌坊既留,总不能白板一块没有题额。当今首辅的牌坊,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题额的,最合适的是皇上。这个既请不到,赵谦心里头又默划了一个人,即隆庆朝第一任首辅徐阶,这徐阶虽然致仕家居,但他毕竟是张居正的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