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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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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OO七年初,去国十七年后回京看望先生,在炒豆胡同老宅整理残简,竟然翻出一页与先生的对话记录,纸已发黄变脆,似乎一捏就碎,重读这几行文字,回想往昔与先生对坐,听先生解惑的情景,啊,那醉人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这页残简中记着如下对话:
  问:求善难道没有现世意义吗?
  答:亚氏以为幸福即是善的尘世报答。
  问:但又何谓幸福呢?它难道不是一种心理感觉吗?
  答:幸福当然是一种心理感觉,但是一种有伦理意义的心理感觉。
  问:既然是心理感觉,那就无统一标准,而善在伦理学中是有特指的,此两者如何交汇?
  答:那就需要确定幸福的含义,幸福的层次,一,心理上的愉悦、快乐,二,崇高感,三,美感。亚氏的层次,一,动物性、植物,是基础,二,理性独为人类的特性,无理性即无道德。
  问:柏拉图的范型伦理,善的范型难道不是普适的善的理想标准吗?不是暗含抽象于尘世的诸种行为的普遍范型吗?……问答中断以后,是我手记的几段话,大约是先生后来所述:“为一无道之邦‘自豪’是为大恶,因为自豪必是德行。自豪之人必备完美德行。”“最高幸福不是道德状态,而是智慧的工作。直觉是最高机能,所觉皆崇高事物,故此得之乐为真乐”我的记录太简略,有些句子由何而来似应有上下文才好理解,但当时每次对话都令我茅塞顿开。
  八四年,先生自全国伦理学学会中退了下来,少了些虚头八脑的名义,也避开了那群“马列主义老头老太太”,我为先生高兴。先生这种尊贵之人,与那些污七八糟的萎琐之辈周旋委蛇,我想起都觉心痛。先生退下来之后,更常召我去家里,或谈音乐,或聊形势,或论思想,或讲掌故。先生想谈的事极多,开口就停不下来。当时甘阳已经开始筹划他的丛书,我见他挑的那些书好,便愿意助他一臂,上手帮他打点编委会杂务。为编委会的事常去北大,每去必拜先生。先生对编委会的事情极关注,给以高度评价。甘阳曾想在编委会之上设一个学术顾问委员会,请一些老先生为编委会的学术方向提提建议,名单上就有先生的大名。此事商议过几次,甘阳却终未下决心实行。
  十一 八九年底去国之后,难免要考虑在国外安身立命之道。心中所念也大多是政治问题。有一年多的时间,所读之书竟全涉及英美政治哲学和政治思想史,没有什么超越的思想向先生汇报。那时家事国事天下事纠缠一身,心情颇劣,整天恍惚在《未完成交响乐》的氛围里,给先生的信也少。倒是先生常有信来,多不长,询问我在国外的境况而已。先生体谅我的难处,从不问我在干什么,只是鼓励我多看、多听、多想。先生对国内急剧左转的政治气氛很担忧,也很无奈。九一年来信说他心情颇不舒畅,也想出国呆一段。年底突然接到他从印度寄来的信,知先生去了印度桑地尼克坦的泰戈尔国际大学。泰戈尔曾希望“这所大学是印度献给全人类精神财富的代表。它向四周奉献自己最优秀的文化成果,同时汲取他人最优秀的精华,这是印度的职责”。先生在这里要盘桓一年左右,除了给学校开几次中国文化哲学讲座之外,再无他事,正可以读书冥想。在这《吉檀迦利》的故乡,“如今正是时候了,该静悄悄地同你面对面地坐下,在这寂静的横溢欲流的闲暇里,吟咏生命的献诗”。
  不久就接到先生从印度寄来的文稿《人间野语》。先生劈头就问:“这个世界可爱吗?
  你真的爱过它吗”?先生分析道:“在这个世界上,偏有一些人,不肯进步向上,他们不做人事,偏做鬼事,……老百姓称之为魔鬼。即是魔鬼当然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可爱的了”。先生痛省到,“我们受这些魔鬼的欺骗够多了,够久了……,他们的权力让我们的天真丧失,本性丧失,这还不算,甚至还要我们不能不同他们一起,在这个世界共同作阴暗的工作。我们耗尽了心血,作了违心的事,有时对魔鬼还感谢不已。这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但先生并不绝望。这世界终究是可爱的,因为有那样一些人,“他们仍然若隐若现的留存人间——不,也许更象夜间的皓月,照耀着人间,不与热烈的阳光争胜,却静静地冷眼看世界。人在烈日刺激下,总是不敢抬头看一看太阳,只能低着头看着太阳在地上的影子。但一到夜间,推开窗户,或独立窗前,便可放开眼目看月亮,看星星了,这是面对面的欣赏,面对面的倾吐,这是何等畅快呵!”
  随后,在桑地尼克坦的绿树浓荫下,先生把眼光从天上皓月转向人间历史。这次他向伟大的莎士比亚致敬,用哲人之笔撰写历史之剧。先生写就了三幕历史剧《秦镜高照》,反思秦王朝兴之也速,亡之也速的历史。先生虽是从儒家的传统立场来看待秦亡原因的,但其着眼点却是中国的现实。先生借子婴与宦官韩谈的对话来阐发国朝几十年不得安宁的原因。
  韩谈:“我是觉得我们的国家,弄到今天这个样子,真是十分可悲的现象。统一前,天天打仗,天天听杀死敌人多少的消息……,统一了,我们都以为天下安定了,谁知不久就感觉战争似乎还在打。但是,它不是在关内或关外的战场上,而是在秦国原来的国土内,起初,也许可说是在儒生范围内,被杀的人,也不过四、五百人,后来,扩展到同情儒生的人也逃不掉……。这种杀的办法,定罪方式,弄得人人自危,谁也不敢吭一声。甚至还要闭起眼睛,拍手称好。否则也是犯罪。这算是国泰民安吗?”
  子婴:“你看,发生这情况的原因在哪里?”
   韩谈:“首先,始皇帝在统一天下后,总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有大功劳,有自己成功的经验,过度相信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还有,最大的错误,恐怕还是,搞不清楚什么叫‘战时’,什么叫‘平时’。什么叫夺取政权,什么叫维护政权。国家一有什么不如意事,就疑神疑鬼,就用战场上对付敌人的办法,来对付手无寸铁的臣民或亲友,这样怎能不把和平安定的世界变成恐怖世界?即使是建国元勋,但治国无术,动辄就拿起刀剑来骇人,还不会把国事弄得一团糟吗?”
  这里潜隐着的问题已不是简单的“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的判断,而事涉一个国家如何长治久安。是以战争方式治国,还是要走宪政国家的道路。先生借秦二世与赵高的对话,讽刺那些前不久还以秦王朝方式处理国家事务的红朝肉食者。
  二世:“赵老伯,你的话,更说得我心里如雷一般震动。我想不到为了一顶皇冠,竟要这么多的亲属流血,我真有些心软了。”
  赵高:“你的心太仁慈,这仁慈是不能对付政治大事的……。我看,你该横下一条心,再多杀一点,一方面可增长威风,一方面如能把杀人看成政治上常有的事,好似从水果袋中取桃子一样,久了,你的心就会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也许还是一件快乐事呢!”
  九二年底,先生回到北京。邓南巡之后,左风稍敛,先生又乐观起来。我写信劝先生对国朝中事不必太放心上,这个国家要走的路还长,先生还是多多保养身体,冷眼旁观的好。
  象我这种人,关心国朝政治也不过是关心裹在政治圈中的朋友,所以体会不到先生对民族国家惓惓衷肠。那些劝慰先生的话轻飘的象一缕浮烟。
  几年间,我们在法国安顿下来,心里就存了个念头,想接先生来法国住一段。九五年初,和嘉映商量能否实现。雪正好回国有事,便去面见先生,请先生首肯。先生很高兴,说能来法国见见我们也是他的愿望,于是雪便去安排机票、签证诸事。正巧灵羽也要来法国,便请她陪送先生。以为万事妥帖,谁知临启程前一周,嘉映来电话,说先生心脏不太好,大夫不同意老人家长途飞行。这消息让我左右为难。想见先生心切,又担心先生长途飞行万一有个闪失。先生毕竟八十五岁的人了。打电话和灵羽商量,她倒是快人快语,说先生一直在做启程准备,一门心思要去巴黎看你们,这时要他放弃,才真是要命的事。干脆依前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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